观星阁。
侯长津并没有出现在那个夸张如同公寓的办公联合大楼,而是来到了观星阁的一处的静室。
此处不似镇玄司其他部门的威严,也不似长青武院的喧闹,只有一种深沉的静谧。
四壁并非砖石。
而是某种暗色的晶石垒砌,其上天然镌刻着繁复而玄奥的星图纹路,点点微光在纹路中缓缓流淌,仿佛将整片夜空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雨后星空般的清冷气息。
吴升坐在侯长津对面的一张蒲团上,神色平静,侯长津则放下了手中的一本古籍。
“上一次,你对那流云剑宗残卷的鉴定结果,我已经看过了。”
侯长津开口,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判断之精准,眼光之毒辣,让我尤为赞许。”
吴升微微颔首,并未因夸奖而有何波动,只是平静道:“侯阁老过誉,分内之事。”
侯长津笑了笑:“而你今日来找我,是想突破现在的七品灵研,晋升为六品勘秘官吧?届时,旁人见了你,也该尊称一声吴司典了。”
“是。”吴升回答得干脆利落。
“嗯,情理之中。”
侯长津点了点头,坐直了一些身子,神色稍稍正式了几分,“按照观星阁的规矩,晋升需要完成相应的考核任务,证明你的能力与价值,正好,眼下就有一件颇为棘手,却又非常适合你的差事。”
他顿了顿。
开始娓娓道来:“此事,涉及一个宗门,五岭大法寺。”
提到宗门二字,侯长津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微妙的意味。
吴升心领神会。
在这北疆九州,乃至整个天下,宗门与镇玄司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微妙而复杂的。
从明面上看,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
宗门大多盘踞于名山大川、偏远之地,其主要职责是清剿盘踞在州县之外的强大妖魔、守护一方水土安宁,算是抵御外部威胁的第一道防线。
而镇玄司,则主要负责维持北疆九州内部各郡县的秩序稳定,缉拿邪修、处理超凡事件,算是内部的定海神针。
双方理论上是合作关系,但实际上,由于势力范围、资源分配、理念差异等诸多原因,摩擦与猜忌从未停止。
宗门忌惮镇玄司的官方背景和强大势力,担心其手伸得太长。
镇玄司则警惕某些大宗门尾大不掉、拥兵自重。
因此,双方在交往时都格外谨慎,尽量避免给对方留下干涉内务的口实。
“五岭大法寺,并非碧波郡那九大宗门之一。”
侯长津继续说道,“他们一向低调,几乎不参与外界的纷争与排名,算是个潜心修佛的清净之地。”
“然而,约莫半年前,五岭大法寺的上一任住持,玄苦大师,圆寂了。”
侯长津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惋惜:“玄苦大师是位真正的得道高僧,修为已至二品神意境圆满,只差半步便可窥得那传说中的一品境界。”
“可惜,天不假年。”
“而玄苦大师在其生命最后的十年里,几乎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了一件事上。”侯长津目光看向吴升,“修缮、完善一门功法。一门对五岭大法寺而言,至关重要的传承,五品佛法,《大慈悲杖》。”
“大慈悲杖?”吴升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不错。”侯长津颔首,“此功法,据传乃是五岭大法寺某位祖师所创,威力宏大,更重慈悲度化之意境。”
“但传承至今,或许是年代久远,或许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功法本身存在一些难以察觉的瑕疵或缺失,导致后世弟子修炼起来,总是难以臻至圆满,甚至偶有行差踏错的风险。”
“玄苦大师发下宏愿,欲在其有生之年,将此功法修缮完善,使其能真正福泽后世弟子,光大佛门。”
“可惜功未成,身先逝。”侯长津叹了口气,“修缮工作,也就此中断。”
“如今,五岭大法寺由玄苦大师的师弟,玄善大师接任住持。但五岭大法寺近些年来,人才有些青黄不接,可谓是风雨飘摇。”
“寺内虽有千余僧众,但真正有能力、有资格去继续玄苦大师未竟事业的,寥寥无几。”
“所以,玄善大师便想到了我们观星阁,希望我们能施以援手。”
侯长津解释道,“一来,我们观星阁精研天下功法秘术,在这方面素有专长。”
“二来,早年玄苦大师在世时,曾对我们观星阁有恩,帮助我们破解过一道极其棘手的上古禁制。”
“这份香火情,我们得认。”
“原本,我是打算亲自跑一趟的。”
侯长津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但你也知道,我这观星阁的琐事,实在是太多了。”
“别看你每次来找我,我都好像很闲一样,那是因为是你吴升。”
“换做别人,想见我一面,怕是要提前三个月递帖子排队。”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事实。
以侯长津小阁老的身份和实力,其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正好,你此时前来,欲求晋升。”
侯长津目光重新聚焦在吴升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考较和信任,“此事,交由你去办,再合适不过。”
在吴升认真点头时,他细细道出其中关键点。
“首先,你的身份,极为特殊。”
侯长津意味深长地看着吴升,“你不仅是我镇玄司的巡查部精英队员,更是碧波郡的司谕。”
“这个司谕的身份,乃是由北疆镇玄司总部与九大宗门包括蓬莱仙岛共同认可的一种联络官或特使身份,地位超然,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双方沟通的一座桥梁。”
“你以司谕的身份前往五岭大法寺交流访问,顺便应玄善大师私人请求,研讨一下佛经功法,这在程序上,就完全说得通了。”
“即便被其他宗门知晓,他们也不好说什么镇玄司干涉宗门内务的闲话。”
“毕竟,这可以解释为私人交情与学术交流。”
侯长津轻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若是派其他纯粹的镇玄司人员前去,难免会落人口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去,是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选择。”
吴升微微点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确实是考虑周全。他的妻子采言薇出身蓬莱仙岛,这层关系虽然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但客观上,确实给他披上了一层特殊的保护色。
“其次。”
侯长津继续道,“那大慈悲杖的功法原本,乃是五岭大法寺的镇寺之宝之一,绝无可能让你带出寺庙。”
“你要修缮,只能亲赴五岭大法寺,在他们的藏经阁内进行。”
“而此次考核的标准,也很简单。”
侯长津竖起一根手指,“只要你能够将那《大慈悲杖》功法,修缮、完善到让五岭大法寺的玄善大师点头认可的程度。”
“不需要你做到尽善尽美,那恐怕也不现实,只要他们觉得可以了,比原来有显着的改善,足以让弟子安全修炼并看到更高的前路,那么,你这六品勘秘官的晋升,便算是通过了!”
“届时,无需你再回来向我复命,我自会收到消息,为你办理晋升事宜。”
侯长津笑道,“这可比寻常队员晋升,需要层层审核、漫长等待,要快捷、直接得多了。”
吴升明白了不少。
而对方语气变得凝重了一些:“不过,吴升,你也切莫掉以轻心。”
“玄苦大师乃是二品神意境的顶尖人物,他花费十年心血都未能彻底完善的功法,其难度,可想而知。”
“这不仅要求你对功法原理有极深的造诣。”
“更需要你对佛门功法,尤其是五岭大法寺一脉的传承特点,有相当深入的了解才行,绝非易事。”
“但,一旦你能完成……”
侯长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不仅是你个人的晋升。”
“更是巩固了我观星阁与五岭大法寺的良好关系,对于维持北疆稳定,亦是一桩功德,可谓是一举多得。”
吴升静静地听完,心中已了然。这个任务,挑战性极大,但回报也极为丰厚。一旦成功,不仅能顺利晋升六品勘秘官,获得更高级别的天赋奖励和资源倾斜,更能在观星阁内立下坚实的威望。
“晚辈明白了。”吴升起身,对着侯长津郑重地拱了拱手,“此事,晚辈定当竭尽全力。”
“好。”
侯长津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拍了拍吴升的肩膀,“今日是四月九日。距离你之前提及的剑冢之行四月十日,尚有一日。”
“你可先行前往五岭大法寺,熟悉一下环境,见见玄善大师,初步了解一下那《大慈悲杖》。”
“待剑冢之事了结后,再专心投入修缮工作也不迟。”
“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是,多谢侯阁老提点。”吴升再次行礼,“那么,晚辈这便告辞,即刻动身。”
……
离开观星阁,吴升并未返回长青武院,而是直接出了琉璃市。
认准西北方向,迈开步伐,身形如同一缕青烟般,融入了城外的苍茫山色之中。
五岭大法寺,位于碧波郡与云霞州交界处的五岭山脉深处。
从琉璃市出发,直线距离约八百余里。对于寻常人而言,这是需要车马劳顿数日的遥远路程。
但对于体魄早已突破百万、修为深不可测的吴升来说,这段路程,不过是一次惬意的徒步而已。
他并未刻意施展什么惊世骇俗的身法,只是以一种看似寻常,实则快逾奔马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前行。
双脚每一次落地,都轻盈如羽,点在山石、草木之上,借力飞纵,身形在崎岖的山岭间起伏穿梭,如履平地。
两侧的景色飞速向后倒退,劲风拂面,带来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不过短短两个小时,当日头开始西斜,天际染上一抹绚烂的晚霞时,一片掩映在苍翠群山环抱之中、隐隐传来梵呗钟声的古老寺庙建筑群,便出现在了吴升的视野尽头。
五岭大法寺,到了。
走近观看,更能感受到这座寺庙的古朴与宁静。
寺庙的规模并不算特别宏大,建筑也多以青石、灰瓦为主,显得庄重而肃穆。山门有些陈旧,匾额上五岭大法寺五个鎏金大字,也因岁月的侵蚀而略显斑驳。整体给人一种与世无争、潜心向佛的感觉。
吴升整理了一下因赶路而略显褶皱的麻布便装,迈步走上了通往山门的长长石阶。
刚到山门前,一位正在洒扫的年轻僧人便注意到了他。
僧人放下手中的扫帚,双手合十,走上前来,神色平和地询问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天色已晚,不知莅临本寺,有何贵干?”
吴升停下脚步,同样还了一礼,语气温和地说道:“小师傅有礼。在下吴升,受观星阁侯长津侯阁老所托,前来拜访贵寺玄善住持,商讨关于《大慈悲杖》功法一事。这是在下的凭证。”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刻有观星阁独特星纹的玉牌,递了过去。
这是侯长津事先交给他的信物。
那年轻僧人接过玉牌,仔细查验了一番。
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抬头,又仔细地打量了吴升几眼,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观星阁派来的人?还是侯阁老亲自委托的?竟然是如此年轻的一位施主?看年纪,恐怕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吧?
这……能行吗?玄苦师祖留下的那本功法,可是连寺内几位精研佛法数十年的长老都束手无策啊!
心中虽然疑虑重重,但僧人的修养极好,并未表露出来。他将玉牌恭敬地递还给吴升,再次合十道:“原来是观星阁的贵客!小僧失敬了!施主请随小僧来,小僧这便带您去见住持方丈。”
“有劳小师傅了。”吴升微笑点头。
跟随年轻僧人进入寺内,吴升悄然观察着四周。
寺庙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一些,但依旧透着一股简朴的气息。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是一座座独立的院落,想必是僧人们起居和修行的地方。
偶尔能看到一些僧人匆匆走过,神色或平静,或专注,整个寺庙都笼罩在一种祥和而宁静的氛围中。
还能看到一些僧人在山腰开辟出的梯田里劳作,种植着蔬菜瓜果,自给自足。
看来,这五岭大法寺的日子,确实过得颇为清苦,远不如那些香火鼎盛的大寺院。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位于寺庙后部的一座较为幽静的院落前。
年轻僧人进去通报后,很快便引着一位身披赤黄色袈裟、面容慈祥、眉须皆白的老僧走了出来。
“阿弥陀佛。”
老僧见到吴升,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双手合十道,“老衲玄善,忝为本寺住持。”
“这位想必就是观星阁侯阁老提及的吴升施主吧?施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这位玄善大师,气息内敛,目光清澈而深邃,虽然看起来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周身隐隐有一股平和却不容小觑的佛元波动,显然也是一位修为精深的高僧。
“玄善大师有礼。”
吴升恭敬地还礼,“晚辈吴升,奉侯阁老之命前来,希望能为贵寺《大慈悲杖》功法的修缮,略尽绵薄之力。”
“善哉,善哉!”
玄善大师连连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赞赏和感激,“侯施主心系我寺,老衲感激不尽!吴施主年纪轻轻,便能得侯施主如此看重,亲自委以重任,想必定是年少有为,才华出众!”
不过玄善大师并未急于谈论功法之事,反而关切地询问吴升一路是否劳累,并热情地邀请他先去用些斋饭,休息片刻。
“寺中简陋,只有些粗茶淡饭,还望施主不要嫌弃。”玄善大师语气诚恳。
吴升自然不会推辞,感谢之后,便随玄善大师前往斋堂。
用斋之时,他能感觉到周围一些僧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他们或许并不清楚吴升的具体来意,但能让住持方丈亲自作陪用斋的年轻人,身份定然不一般。
不过,这些目光大多是善意的好奇,并无恶意。
饭后,玄善大师这才亲自领着吴升,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一座古朴的三层阁楼前。
阁楼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苍劲的大字。
便是藏经阁。
“《大慈悲杖》的功法原本,以及先师兄玄苦的法体,皆供奉在这藏经阁的顶层。”
玄善大师神色变得庄重起来,一边引路,一边低声解释道。
沿着木质的楼梯盘旋而上,来到顶楼。
顶楼的空间并不大,布置得极其简洁、肃穆。
四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放着许多古朴的经卷,而在房间的最中心,设有一座白玉砌成的莲台。
莲台之上,一位身披金色袈裟、面容清癯、双目微阖的老僧,正结跏趺坐,双手结印置于腹前。
他的面色红润,肌肤富有弹性,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周身隐隐有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流转,竟是肉身不腐!
这,便是圆寂已半年的上一任住持,玄苦大师!
吴升见到此景,心中亦是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能够在圆寂后保持肉身不腐,并且佛光常驻,这需要何等精深的修为和纯净的佛心。
这位玄苦大师,果然是一位得道高僧。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几步,对着玄苦大师的法体,郑重地躬身,行了三个礼。
既是对前辈高僧的尊敬,也是对其为完善功法而鞠躬尽瘁精神的敬佩。
在莲台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低矮的紫檀木案几。
案几之上,别无他物,只有一本看起来极其古老、封面呈暗金色的线装书册。
书册的封皮上,以一种苍劲古朴的字体,书写着四个大字,《大慈悲杖》。
玄善大师指着那本功法,语气低沉而带着追忆地说道:“此便是先师兄耗费十年心血欲修缮之功法。”
“我寺中,虽有僧众千余,但真正修行武道的武僧,不过百人。”
“而其中,有能力、有资格触碰此高深功法的,更是寥寥无几。”
“先师兄圆寂后,修缮工作便停滞不前,无奈之下,老衲才厚颜求助于观星阁,求助于侯施主。”
“侯施主,乃是重情重义之人。”
玄善大师感慨道,“他年轻时,曾因一些缘法,在我寺挂单修行十年。”
“与先师兄,亦是亦师亦友。”
“此次能派吴施主前来,老衲心中,实在是感激不尽。”
吴升静静地听着,心中对侯长津与五岭大法寺的渊源,又多了几分了解。
他诚恳地说道:“大师放心,晚辈定当竭尽所能,不敢有负侯阁老与大师的信任。”
又交谈了几句后。
玄善大师认真说道:“如此,老衲便不打扰吴施主研读功法了。”
“藏经阁内书籍,施主可随意翻阅。”
“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让守阁僧人告知老衲。”
“多谢大师。”吴升拱手相送。
待玄善大师离开后,藏经阁顶楼,便只剩下吴升一人,以及那无声端坐的玄苦大师法体。
寂静笼罩着这里,只有窗外传来的微弱风声,以及经卷散发出的淡淡墨香与檀香。
吴升走到那紫檀木案几前,目光落在那本暗金色封皮的《大慈悲杖》上。
他并未立刻伸手去拿,而是先静静地观察了片刻。
功法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佛元禁制,既是保护,也是一种考验。
他运转体内元罡,伸出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那禁制之上。
“嗡——”
一声轻微的佛号嗡鸣响起。
那禁制荡漾开一圈柔和的金光,片刻后,金光消散,禁制悄然打开。
吴升这才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了那本沉重的《大慈悲杖》功法,他走到窗边,借着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缓缓地,翻开了书页,一股沧桑、厚重、却又蕴含着无尽慈悲与刚猛意境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