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民暴乱平息,已过去半月。
青阳县西郊的官道,在数千人的汗水浇灌下,一日一个样,笔直地向着府城方向延伸。
而县学之内,也因林凡的声名,悄然发生着变化。
往日里门可罗雀的县学,如今竟多了不少前来旁听的镇上子弟。
陈望夫子,也终于扬眉吐气,被主教谕郑玄特许,在县学的主讲堂内,开设了一门专讲“文道”的进阶课。
今日,便是第一堂课。
宽敞的讲堂内,座无虚席。
不仅有县学的几十名正式学子,连角落和过道都挤满了旁听的读书人。
他们的目光,大都聚焦在第一排那个青衫少年身上。
林凡。
这个名字,如今在青阳县,已然是一个传奇。
陈望夫子站在讲台之上,看着满堂学子,尤其是看着自己那个端坐如松的弟子,心中感慨万千。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
“今日,我们不讲经义,不讲策论,只讲文道之根本——文气!”
“何为文气?圣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文气,乃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之书,于胸中养出的一口浩然之气!”
“此气,上可感天动地,下可安民济世。诗词文章,便是引动此气的媒介。诗词之意境,愈合天心,愈近大道,则显圣之威,愈发宏大!”
陈望夫子讲得慷慨激昂,引经据典,正是此世文人对文道最主流的看法。
不少学子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讲到兴起处,陈望夫子看向林凡。
“便如林凡那首《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句为何能引动文气冲霄,令闻者心胸开阔?正是因其道尽了我辈读书人积极进取,登高望远之志,此志,合乎天道!”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林凡身上,带着好奇与探究。
一个学子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夫子,学生有一惑。为何同样是言志之诗,张子明那首‘青云路上第一功’,虽有文气流转,却远不及林案首的诗篇震撼人心?论辞藻,论平仄,似乎也并无太大差距。”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
陈望夫子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
“此乃‘诚’与‘才’之别。心不诚,则意不达。才不高,则力不逮。林凡之诗,胜在浑然天成,意在笔先,此非苦吟者可比。”
这个解释,四平八稳,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讲堂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就在这时,林凡缓缓举起了手。
陈望夫子一愣,随即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林凡,你可是有不同见解?”
林凡站起身,先对着陈望夫子和满堂学子躬身一礼,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学生不敢说有不同见解,只是在之前平定流民骚乱时,偶有所得,想与夫子和诸位同窗探讨。”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学生以为,文气,或许并不仅仅是源于我等读书人自身。”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这不是公然否定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圣人之言吗?
陈望夫子眉头微蹙,但没有打断他。
林凡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继续说道。
“夫子方才所言,学生深为认同。读书养气,乃是根基。但学生觉得,我辈读书人,更像是一座桥梁,或是一面明镜。”
“桥梁?”
“明镜?”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
林凡组织了一下语言。
“那日,学生于高台之上,诵‘天地有正气’。为何能镇压千人暴乱?学生后来思索,并非是学生胸中那点微末的浩然正气有多么强大。”
“而是因为,那数千流民,他们虽被饥饿与愤怒冲昏了头脑,但他们本质,仍是良善百姓。他们心中,同样存有对与错,是与非的朴素认知。这,便是民心之中的‘正气’。”
“学生之言,恰如一颗火星,点燃了他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干柴。学生之文气,是引子。而真正平息暴乱的,是他们自己心中被唤醒的正气,汇聚成的洪流。”
轰!
这番话,比他之前那句“文气不源于自身”,更加惊世骇俗!
讲堂里,瞬间炸开了锅。
“这……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的力量,来自于那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
“荒谬!简直是荒谬!”
一个面容方正,神情严肃的中年儒士,不知何时出现在讲堂门口,听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冷着脸走了进来。
是县学的教谕,马远。
“一派胡言!”马远的声音严厉,让喧闹的讲堂瞬间安静下来。
“林凡!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这是在将我辈读书人,与凡夫俗子混为一谈!圣人教化,文道传承,在你口中,竟成了引动愚民情绪的工具?”
马远疾言厉色,一番话扣下数顶大帽子。
“我等修习文道,是为上承天心,下启民智!而不是去迎合民众,从他们身上借取什么力量!你这种想法,是本末倒置,是邪道!”
郑谦站了起来,对着马远拱了拱手。
“马教谕,学生以为,林兄之言,虽与传统相悖,却不无道理。若诗文之力,全凭自身,那为何战前誓师之文,总能让士卒热血沸腾?为何悼念忠良之赋,总能引万民同悲?这其中,难道没有被诗文引动的,属于士卒与万民自身的情感与意志吗?”
郑谦不愧是郑玄的孙子,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马远脸色一滞,竟被问得有些语塞。
林凡对着郑谦投去一个赞许的示意,而后转向马远,神情依旧平静。
“马教谕,学生从未否认圣人教化,也无意迎合任何人。学生只是觉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便如水。我辈读书人,若能理解水性,顺势而为,便可引万民之力,行利国利民之事。若逆势而行,自诩清高,怕是会为水所覆。”
“你!”马远气得手指发颤,“巧舌如簧!强词夺理!”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理论上,辩不过这个少年。
这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好!好一个‘顺势而为’!”马远怒极反笑,“林凡,你小小年纪,便敢于县学讲堂之上,动摇文道根基,蛊惑人心!老夫今日,便要让你知晓,何为敬畏!”
他向前一步,声色俱厉。
“老夫向主教谕提议,于三日之后,在县学藏书阁前,举行一场文道辩会!”
“届时,由你,当着全县学学子的面,公开阐述你这套‘民心为源’的歪理邪说!”
“老夫会亲自与你辩论!若你能说服老夫与在场诸位教谕,此事便罢。若你不能……”
马远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快意与狠厉。
“你便要当众承认自己妖言惑众,入藏书阁闭门思过三月,将《圣人训》抄写百遍,以正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