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远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池塘,整个讲堂的空气都凝固了。
闭门思过三月,抄写《圣人训》百遍!
这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不仅是严厉的惩罚,更是一种奇耻大辱,等同于昭告全县,此人思想偏激,已入歧途。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盛怒的马远,转向了那个风暴中心的青衫少年。
有的人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个声名鹊起的“天才”如何收场。
有的人面露忧色,觉得林凡太过孟浪,触怒了教谕,前途堪忧。
郑谦紧紧攥着拳头,几次想站起来说些什么,却又被马远那不容置喙的威势压了回去。
讲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凡迎着马远的逼视,神情未变,他正要开口应下这场辩会。
“马教谕,好大的官威啊。”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讲台一侧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静坐旁听的陈望夫子,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一双老眼,此刻却清亮得吓人,直视着马远。
“陈夫子?”马远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在县学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老秀才会出头。
他皱了皱眉:“陈夫子,此乃县学教化之事,此子妖言惑众,动摇文道根基,我身为教谕,拨乱反正,理所应当!”
“拨乱反正?”陈望夫子冷笑一声,他缓步走上讲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我倒想请教马教谕,何为‘正’?何为‘乱’?”
“圣人之言为正!违背圣人之言,便是乱!”马远答得斩钉截铁。
“好一个圣人之言!”陈望夫子猛地一拍讲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所有人心里一哆嗦。
“那老夫也请教马教谕,圣人可曾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马远脸色微微一变。
陈望夫子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
“林凡,他是在‘思’!他是在学后而思!他把他从书本上学到的道理,和他亲身平定流民暴乱的经历相结合,去思考,去求证!这正是圣人倡导的为学之道!”
“你,身为教谕,不鼓励学子勤思好问,反而因其提出一点与旧说不同的见解,便要扣上‘妖言惑众’的大帽子,还要罚他闭门抄书!”
陈望夫子伸出手指,直指马远。
“我看,真正想让文道变成一潭死水的,不是林凡,而是你这种固步自封,不容半点新声的所谓‘卫道者’!”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讲堂里,针落可闻。
马远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读了一辈子书,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的斥责。
他强辩道:“他……他那是胡思乱想!是邪路!他说文气源于民心,这不是将我等读书人与凡夫俗子混为一谈吗?简直是斯文扫地!”
“斯文扫地?”陈望夫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讥讽。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心,是国之根本!《礼记》亦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个‘天下’,是谁的天下?不就是万民的天下吗!”
“林凡所言,虽显稚嫩,却暗合了圣人‘以民为本’的至理!他不是在贬低读书人,他是在提醒我们,我辈读书人,胸中浩然之气,若不能与这国之根本、天下万民产生共鸣,那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马远,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就只读出了高高在上的傲慢,读忘了圣人‘民贵君轻’的教诲吗?!”
“你……”马远被这一连串引经据典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反驳。
陈望夫子说的每一句,都出自经典,都是他无法否认的圣人之言。
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些话,还能被如此解读,还能用来支撑林凡那套“歪理邪说”。
整个讲堂的学子,都看傻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锋芒毕露的陈望夫子。
在他们印象里,这位老夫子,只是个教些基础蒙学,性情温和的老人。
谁能想到,他胸中竟藏着如此浩瀚的学识与雷霆万钧的气势。
林凡站在台下,望着自己老师那并不高大,此刻却无比挺拔的背影,一股暖流在胸中激荡。
他知道,老师这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清誉,为他这个学生铺路。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陈望手和马远,同时深深一躬。
“夫子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而后,他转向面色铁青的马远,语气平静却清晰。
“马教谕,三日后的文道辩会,学生接下了。”
此言一出,马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顺着台阶下。
“好!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当着全县所有读书人的面,我倒要看看,你这套理论,究竟是经世济民的真知,还是哗众取宠的邪说!”
马远撂下狠话,再也待不下去,拂袖而去,背影显得狼狈不堪。
讲堂内的压抑气氛,瞬间消散。
郑谦快步走到林凡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满是兴奋与敬佩。
“林兄,陈夫子,你们……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三日后,我定为你摇旗呐喊!”
其余的学子们,也纷纷围了上来,看向林凡和陈望夫子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全然的敬服。
陈望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走到林凡面前,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温和。
“跟我来。”
说罢,他便转身,朝着县学深处的藏书阁走去。
林凡没有多问,快步跟上。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来到那座散发着墨香与岁月气息的两层小楼前。
陈望夫子推开厚重的木门,带着林凡走上二楼。
这里的藏书,比一楼要稀少得多,但每一本,都用上好的楠木书匣装着,显然是珍本。
陈望夫子走到最里面的一个书架前,从最高处,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尘封已久的书匣。
他吹去上面的浮尘,打开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竹简。
那竹简的材质非竹非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淡黄色,编绳早已朽坏,但竹片本身却完好无损。
“这是……?”林凡能感受到,这卷竹简上,附着着一股极为古老而深沉的气息。
“先贤手札。”
陈望夫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与郑重。
“数百年前,一位文道前辈,也曾有过与你类似的想法,并游历天下,试图求证。这上面,记录了他一生的心血与困惑。”
他将那卷沉甸甸的竹简,交到林凡手中。
“辩会之上,要折服那些人,光有道理不够,还要有传承。去吧,把它看完。三日之后,你要让整个青阳县都明白,文道之路,不止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