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龙涎香燃得极缓,青灰色的烟气在描金帐顶缠成细密的网,将满室的药味裹在其中。皇帝躺在铺着白狐裘的龙床上,锦被下的身躯瘦得像片枯叶,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躯体还在呼吸。
李德全跪在榻前第三级台阶上,银匙舀着参汤的手微微发颤。参汤熬得极浓,黑褐色的汤汁里浮着细碎的药渣,是太医用三百年的野山参炖了六个时辰的成果。可当匙沿触到皇帝唇边时,换来的只有一阵剧烈的咳嗽 —— 喉结像只濒死的鱼般上下滚动,咳出的痰里裹着暗红的血,溅在雪白的绢帕上,像滴落在雪地里的红梅,触目惊心。
“咳…… 咳……” 皇帝摆了摆手,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划出微弱的弧度,指节嶙峋得能看清皮下的骨节。他的声音细得像蛛丝,若不凑近,几乎听不清,“罢了…… 拿…… 拿镜子来。”
李德全连忙从妆奁里捧出铜镜,镜面被太监们擦得锃亮,连帐顶的金龙纹都能照得一清二楚。可当镜子递到皇帝眼前时,他却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 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蜡黄如纸,眼窝陷成两个黑洞,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小山,曾经被苏凝打趣 “能压得住江山” 的下颌线,如今尖得能硌伤人。
“这…… 是朕?” 皇帝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记得三十年前,自己刚登基时,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上,腰杆挺得笔直,能拉开十二石的硬弓,射落盘旋在角楼上的苍鹰。那时苏凝还只是个刚入宫的才人,站在阶下看着他,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辰。
“陛下…… 是奴才没擦干净镜子。” 李德全慌了,想把镜子收起来,却被皇帝按住了手。那只手冰凉刺骨,像块在冰窖里冻了三冬的铁。
“让…… 让皇后进来。” 皇帝松开手,目光透过铜镜的边缘,望向帐外那道始终未动的身影。
苏凝一直站在帐外的阴影里,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翟衣,十二对玉珩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听见传唤,她掀开帐帘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榻上的人。走到榻边时,她弯腰替皇帝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露在外面的手腕,那温度让她心头一紧 —— 比殿角的冰盆还要凉。
“陛下感觉如何?” 苏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平稳。可垂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攥着衣角,指腹被磨得生疼。太医昨夜在坤宁宫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娘娘,陛下的心血耗得差不多了,能不能熬过今日,全看天意。”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转动眼珠,定定地看着她。他的视线扫过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扫过她眼下的乌青,最后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 —— 那是块羊脂白玉,上面刻着 “凝瑞” 二字,是他登基那年送她的,说 “朕的凝儿,该配这天下最温润的玉”。
“那道遗诏……” 皇帝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些,带着股回光返照的气力,“你…… 藏好了?”
苏凝点头:“藏在紫檀木盒里,锁是凤凰扣,只有臣妾和兰能打开。”
“老七…… 在青州…… 还好吗?” 他又问,喉间的血沫随着说话的动作往上涌,让他忍不住偏头咳嗽。
“好。” 苏凝替他擦去唇角的血痕,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去年青州大旱,他带人开仓放粮,救了三万百姓。百姓们都念着他的好,给他送了万民伞呢。”
皇帝的嘴角牵起个极浅的弧度,像是欣慰,又像是愧疚。他想起十年前把赵晏贬去青州时的情景,少年跪在太和殿的金砖上,脊背挺得笔直,说 “儿臣遵旨”,眼里却没有半分怨怼。那时他只觉得这儿子性子太软,难堪大任,如今才明白,那不是软,是韧。
“朕…… 对不起他。” 皇帝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在凹陷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浅痕,“没教他读奏折,没带他看军防图,连…… 连他母妃的祭日,都没让他回京过一次……”
苏凝的睫毛颤了颤,将涌到眼眶的泪逼了回去。她握住皇帝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他粗糙的皮肤渗进去:“陛下别这么说,老七心里明白,您是为了护着他。那些年朝堂凶险,他在青州,反倒是平安。”
皇帝望着帐顶的金龙纹,那龙的眼珠是用红宝石镶嵌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他忽然想起赵晏小时候,总爱趴在龙椅旁,指着龙角问 “父皇,这龙会飞吗”。那时他还笑着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说 “等你长大了,它就载着你飞遍大靖的山河”。
“等…… 等他回来……”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把…… 把那把龙纹剑…… 给他…… 是朕…… 当年…… 想送他的…… 及冠礼…… 礼物……”
苏凝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她重重点头:“臣妾记下了,一定亲手交给老七。”
皇帝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眼睛却始终睁着,望着帐顶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殿外的更漏滴答作响,敲在寂静的殿内,敲在苏凝紧绷的心上,每一声,都像在倒计时。
苏凝知道,他在等。等那个被他亏欠了十年的儿子,真正踏上这太和殿的丹陛;等那道藏在紫檀木盒里的遗诏,终于见天日的时刻。
她替他掖好被角,将他冰凉的手揣回锦被里,轻声道:“陛下别急,再等等,就快了。”
窗外的天色从鱼肚白变成了淡青色,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的雕花,照在皇帝的银发上,泛着一层柔和的金光。苏凝坐在榻边的锦凳上,保持着握他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尊守护的雕像。
帐内的龙涎香还在燃烧,烟气依旧缠绵,只是这一次,它缠绕的,仿佛不只是药味,还有一段即将走到尽头的岁月,和一个老人最后的执念。
病榻上的弥留,从来都不是无声的。它藏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里,藏在每一滴浑浊的泪里,藏在那句没说完的 “等他回来” 里,沉甸甸的,像座压在人心上的山。
而山的那一头,是新生,是等待,是一个王朝即将翻开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