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落下,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像一滴水珠落入深潭,悄无声息地湮灭在书房凝重的空气里。
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寂静。
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过耳膜时发出的、细微的轰鸣声。方才因为激动和专注而挺直的脊背,此刻在这样漫长的沉默里,开始感到一丝僵硬和酸麻。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最终的裁决。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陆砚深的脸上,不敢移开分毫,像等待宣判的囚徒,试图从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讯号。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在下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所有的情绪和思绪都被完美地隐藏在水面之下,波澜不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沉静得可怕,里面没有立刻涌现的赞许,也没有预料中的质疑或否定。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感到不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他是在权衡?
是在评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与风险?
还是……在审视我提出这个计划的动机?
各种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指甲无意识地更深地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我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时候,陆砚深终于动了。
他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掀起的瞬间,像蝴蝶翅膀掠过幽潭水面,激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
那目光,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是带着恨意的刺痛,也不是公事公办的探究。那里面,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悄然翻涌、沉淀。
最初掠过的一丝,是毫不掩饰的惊讶。或许他也没有料到,我这个被他禁锢在身边、日夜“折磨”的“保姆”,在沉寂三年后,还能提出如此……大胆、精准、甚至带着几分狠辣的反击策略。这惊讶,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迅速沉没,却留下了扩散的波纹。
紧接着,惊讶沉淀为一种极其锐利的评估。他的视线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从我脸上缓缓扫过,仿佛要透过我强装的镇定,看穿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意图和底气。那评估的目光,带着商业领袖特有的冷静和苛刻,衡量着这个计划背后的逻辑、风险,以及……我这个人,是否值得托付如此关键的环节。
然而,在这评估的目光深处,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抹……光亮。
那是一抹极其锐利,却又带着灼热温度的……欣赏之光。
那光芒,并不张扬,却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瞬间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它源于这个计划本身“兵行险着,却直击要害”的精准和犀利,更源于……提出这个计划的人,所展现出的、与他记忆中某个身影重叠的锋芒。
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蕴含着惊讶、评估和欣赏的复杂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以及我们彼此之间,那几乎同步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十秒,却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陆砚深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交叉的手指,喉结滚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感慨。
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缓缓流淌在寂静的空气里,每个字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兵行险着……”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我,那里面的欣赏之光并未消退,反而更加清晰,“但,直击要害。”
我的心,随着他这八个字的评价,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认可了!
他认可了这个计划的战略价值!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冲散了之前的紧张和不安,带来一种近乎虚脱般的释然和……激动。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这股热流瞬间凝固,带着一丝酸涩的电流,窜过我的全身。
他看着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恍惚,仿佛透过现在的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影子,语气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复杂的感慨,低声说道:
“很像你……以前的风格。”
以前的风格……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门后,是阳光灿烂的大学校园,是并肩作战的商业案例讨论,是那个自信飞扬、眼神明亮、敢于在学术辩论中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的沈清弦……是那段,被刻意遗忘、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过往。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青春的热度和……破碎的痛楚。
我的鼻腔猛地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我慌忙垂下眼睫,死死地盯着地面,用力咬住下唇,不让那脆弱的情绪泄露分毫。
以前的风格……
原来,他还记得。
这句话,比他直接的夸赞,更让我心潮澎湃,也更让我……心痛难当。
书房里的空气,因为这句触及过往的话,而变得微妙起来。那层横亘在我们之间、由恨意和报复筑起的高墙,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共同记忆的认可,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阳光悄悄地移动着角度,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仿佛有了一丝短暂的交叠。
陆砚深说完那句话后,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但那句“以前的风格”,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清晨的书房里,也刻在了我的心上。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连接,在这个充满算计和风险的反击计划中,悄然建立了起来。
它不再仅仅关乎当下的危机,更微妙地牵扯出了那段被埋葬的过去,和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受伤的灵魂,在命运捉弄下的再次……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