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很像你以前的风格”,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我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粗糙的边缘,试图消化这句话背后复杂的含义,以及它所带来的、那种混合着酸楚与悸动的奇异感受。
书房里的寂静持续着,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凝固,而是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思维的张力。
陆砚深没有再沉浸于感慨。他几乎是立刻就从那片刻的恍惚中抽离出来,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高效、掌控全局的商业决策者。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我,那里面残留的欣赏迅速被一种纯粹的、评估可行性的锐利所取代。
他没有询问我更多关于“以前”的细节,也没有对我为何如此了解赵启明的手段流露出任何好奇。他的关注点,精准地落在了计划本身。
“这个思路,有操作性。”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但细节决定成败。漏洞如何设计才能既隐蔽又致命?泄密渠道如何搭建才能自然且可信?赵启明生性多疑,如何确保他一定会咬钩?”
他一连抛出几个关键问题,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了他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和对人性弱点的深刻理解。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纷乱的个人情绪中挣脱出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战略推演上。我知道,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也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战场。
“漏洞可以设计在核心算法的推导过程中,”我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专业,“利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边界条件假设错误,导致最终结果出现系统性偏差。这种错误,在前期小规模验证中很难发现,但一旦投入大规模应用,就会引发灾难性后果。至于泄密渠道……”
就在我准备进一步阐述时,陆砚深已经拿起了内线电话,按下了一个快捷键。
“陈铭,李博士,立刻到我书房来。”他的指令简洁有力,不带丝毫拖泥带水。
不过几分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特助陈铭和研发副总裁李博士快步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一直在处理此次危机的后续。
当他们看到垂手站在书桌旁的我时,眼中都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们迅速收敛了情绪,恭敬地站定。
陆砚深没有浪费时间寒暄,他言简意赅地将我提出的“设局”思路的核心要点复述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份普通的项目报告。他没有提及我的名字,只用“有一个建议”模糊带过。
陈铭和李博士先是震惊,随即陷入沉思。李博士更是眼神一亮,作为技术负责人,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计划在技术层面的巧妙和狠辣。
“陆总,这个思路……很大胆!”李博士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兴奋,“如果操作得当,确实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技术陷阱的设计需要极其精细,必须由绝对可靠的顶尖专家来完成。”
“泄密渠道的搭建和整个过程的监控,需要周密部署,确保万无一失,并且合法合规。”陈铭补充道,目光谨慎地扫了我一眼,带着探究。
陆砚深微微颔首,目光沉静:“所以,需要你们立刻着手,制定详细方案。沈清弦,”他忽然转向我,语气自然得像是指派一项普通工作,“你参与讨论,提供关于赵其人行为模式的判断。”
“……”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直接让我参与核心团队的讨论?
陈铭和李博士交换了一个更加惊讶的眼神,但看到陆砚深不容置疑的表情,立刻收敛了神色,点头称是。
那一刻,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我不再是角落里的旁观者,而是成为了这场隐秘反击战中的一个……参与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书房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战略指挥部。
厚重的窗帘被拉上,只留下书桌上方的护眼灯散发着明亮而集中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浓香和淡淡的烟味(陆砚深在高度思考时会偶尔点燃一支,但很快掐灭)。巨大的白板被推了过来,上面很快画满了复杂的流程图、关系网和关键节点标记。
我站在白板旁,最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被激烈的讨论氛围所感染。李博士对技术细节的严谨追问,陈铭对执行风险和法律边界的谨慎评估,都迫使我必须更加清晰、更有条理地阐述我的想法。
我根据记忆中对赵启明行事风格的了解,分析他可能如何验证信息的真伪,会信任哪种类型的“内线”,在什么情况下会放松警惕。我甚至模拟了他可能采取的反制措施。
陆砚深大部分时间沉默着,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扶手,目光锐利地扫过白板上的每一个符号,听着我们的每一句争论。他很少直接发表意见,但每次开口,都精准地指出讨论中的盲点或关键矛盾,将思路重新引向更深处。
在这种高度专注的智力交锋中,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我们之间复杂的过往。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在那个堆满案例资料的研讨室里,和一群最顶尖的头脑为了一个方案争得面红耳赤。那种久违的、凭借知识和智慧与人平等交锋的快感,像一股暖流,悄然浸润着我冰封已久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周姨轻手轻脚地端了宵夜进来,是简单的点心和几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
讨论暂时告一段落,陈铭和李博士端着碗,走到窗边低声交换着意见。陆砚深也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锐利。
周姨将一碗酒酿圆子放在他手边,另一碗则自然地递向了我。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陆砚深的目光掠过那碗圆子,忽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自己面前那碗推到了我这边,然后顺手接过了周姨原本要递给我的那一碗。
他的动作流畅而随意,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只是顺手调整了一下位置。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目光还停留在白板上的某个节点。
但我却愣住了。
酒酿圆子……那是我大学时最爱吃的宵夜。每次在图书馆熬夜,他总会变戏法似的给我带一碗,还总嫌弃地说我口味像小孩子。
他……还记得?
这个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此刻因专注工作而筑起的心理防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我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软糯的圆子,甜香的气息氤氲开来。书房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陈铭他们低低的讨论声,以及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清脆声响。
我偷偷抬眼,看向陆砚深。他正低头吃着圆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那总是紧抿的薄唇似乎也放松了些许。
陈铭和李博士偶尔看向我们这边,眼神中似乎也少了几分最初的诧异,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仿佛透过眼前这一幕,看到了多年前,那两个在校园里并肩作战的年轻身影。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真的悄然倒流了一小段。
虽然前路依然布满荆棘,虽然我们之间仍有深不见底的鸿沟,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间灯火通明的书房里,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种短暂的、基于共同目标和能力的……和平,甚至是一丝久违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