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钥匙还带着金属的微凉和我的体温。
阳光透过玄关的玻璃,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却又小心翼翼的气氛。
陆砚深站在我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我将那串钥匙握紧。他眼底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却又像还有未竟之事。
“还有一样东西,”他沉默了几秒,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我想,也应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又是这个词。
但这一次,我直觉地感到,他要归还的,不再是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股权,而是别的、或许更触及我内心深处的东西。
我的心轻轻一跳,隐约有了猜测。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关于“沈家”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安分地翻涌。
他没有卖关子,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跟我来。”
我握紧钥匙,跟在他身后。
书房在这栋宅子的最深处,是他处理核心事务的禁地。过去三年,我只有在他明确吩咐打扫或送文件时,才能短暂进入,并且必须严格遵守“目不斜视、完即离开”的规定。那里对我来说,一直象征着绝对的权力和不可逾越的界限。
厚重的实木书房门被推开。
里面的陈设依旧,巨大的红木书桌,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雪茄和高级皮革混合的、独属于他的气息。但今天,这里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冷肃和压迫感。
他径直走向书桌后方,那里有一个嵌入墙壁的、需要密码和指纹双重验证的银灰色保险柜。
我站在书房中央,看着他宽厚的背影。他输入密码,按下指纹,保险柜发出轻微的气压声,厚重的柜门缓缓打开。
里面分层摆放着一些文件盒、印章,以及几个看起来就很贵重的丝绒盒子。他的动作很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去碰那些显而易见的财富象征,而是伸手,从最里面一层,取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边角泛白的旧表盒。
非常老旧的款式,上面甚至没有一个显眼的品牌Logo。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我父亲的表盒。
当年沈家破产,资产被清算,父亲生前最珍视的几样贴身物品,包括这块他戴了几十年的欧米茄腕表,都被作为“抵债资产”登记在册。后来……后来它们去了哪里,我无从得知,也不敢去想。那是我心中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它。
陆砚深拿着那个旧表盒,转过身,面向我。
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他走到我面前,没有立刻递给我,而是用双手捧着,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仔细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这是沈伯父的表。”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敲在我的心上,“当年清算的时候……我把它留了下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愧疚。
“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再多的东西,也换不回沈伯父的心血,更弥补不了你受的苦。”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将表盒又往我面前送了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我想,至少这个,应该回到你手里。”
“物归原主。”他轻声说,目光里充满了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希望得到理解的恳切。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视线牢牢地钉在那个陈旧的表盒上。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是发布会上那种混合着震惊、委屈和释然的复杂泪水的洪流。这一次的眼泪,是温热的,沉默的,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更深切的酸楚。
这块表,见证过父亲白手起家的艰辛,见证过沈家曾经的辉煌,也见证了他晚年殚精竭虑却无力回天的疲惫。它不仅仅是块表,它是父亲那段人生的注脚,是沈家兴衰的缩影,是我童年和少女时代所有安稳记忆的……最后一点实体寄托。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它。
更没想到,保管它的人,会是陆砚深。
他当年留下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报复我时,作为一个额外的筹码?还是……像他说的,仅仅是觉得,它不该流落在外,应该被保存下来?
我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映着我泪眼婆娑的样子,也映着他的坦诚与不安。
此刻,我愿意相信是后者。
我颤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粗糙的皮质表盒。
冰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记忆中父亲戴着这块表,在书房熬夜看文件的侧影;他笑着用戴表的手抚摸我头顶的温度;还有最后那段时间,他摩挲着表盘时,眼中难以掩饰的忧虑……一幕幕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我自己的手背上,也滴在了那陈旧的表盒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陆砚深没有出声安慰,只是沉默地、耐心地捧着表盒,像一个最忠诚的守卫,等待着它的主人亲自来领取。
我吸了吸鼻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我用双手,郑重地、如同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般,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表盒。
盒子很轻。
却又那么沉。
我打开盒盖。
里面,那块经典的欧米茄碟飞系列腕表静静地躺着。金色的表壳因为年代久远,光泽变得温润内敛,白色的表盘依旧干净,蓝色的秒针静静地停在某个位置。皮质的表带上,还保留着父亲手腕形状的细微磨损痕迹。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微凸的表镜,拂过那熟悉的罗马数字刻度。
指尖传来的,不只是冰冷的金属和玻璃的触感。
还有一种跨越了生死和漫长时光的、熟悉的温度。
仿佛父亲的手,又一次,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一直强撑着的、作为沈清弦最后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被这块失而复得的旧表,轻轻敲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里面那个,曾经无忧无虑、后来却被迫一夜长大的,脆弱的核。
我将表从盒子里拿出来,贴在胸口。
冰冷的表壳贴着温热的皮肤。
我能感觉到它细微的棱角,也能感觉到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
我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这一次,不再是委屈,也不是怨恨。
而是一种深切的、迟来的……释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就好像,漂泊已久的一部分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处。
陆砚深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没有打扰。
他只是在我将表贴在胸口时,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背,但最终,那只手只是悬在半空片刻,又缓缓收了回去。
他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洪流。
我沉浸在自我的情绪里很久。
直到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只剩下一种温存的酸软。
我睁开眼,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他站在逆光里,身形挺拔,眼神深邃而温柔。
“谢谢。”我哽咽着,声音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
谢谢他保存了它。
谢谢他,将它还给了我。
这声谢谢,比接受那串钥匙时,包含了更多、更复杂的情感。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我紧握着贴在胸口的表上,轻声说:
“它本来,就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