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豫边界的太行山麓,春日暖意被刺骨的肃杀彻底吞噬。层峦叠嶂的墨绿山岭,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择人而噬的凶兽,蛰伏在阴影之中。
刘备军刚刚成功袭击了一支小型的曹军运粮队,获得了一些宝贵的补给,此刻正隐蔽在一处地势相对和缓、靠近溪流的山谷中休整。连日来的游击奔袭,让士卒们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在绝境中求存的坚韧火焰。关羽正用一块麂皮细细擦拭着他那柄冷艳的青龙偃月刀,刀身在林间斑驳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青光,他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如同最警惕的猎鹰,不断扫视着山谷两侧那片深邃而危险的密林。张飞则提着他那杆威震沙场的丈八蛇矛,声若洪钟地督促着士卒们检查兵器、紧固甲胄,粗豪的嗓音在山谷中隆隆回荡,驱散着些许压抑。
刘备坐在一块表面光滑的青石上,手中摊开着一幅绘制简陋的舆图,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近来曹军的清剿行动似乎变得更加精准和富有针对性,有好几次都险些落入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而且……他总感觉,在这片看似只有他们和曹军的山林里,暗处似乎有不止一双来自第三方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哥,可是察觉有何不妥?”关羽察觉到刘备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
刘备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丝不祥的预感强行压下:“许是连日奔波,心神耗费过甚,有些疲累了。云长,外围的哨探可都派出去了?”
“大哥放心,均已派出,精锐哨探覆盖方圆十里,目前回报,未见曹军大队兵马踪迹。”关羽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可靠。
然而,他们绝不会想到,曹操通过密使提供给张燕的,并非曹军自己的行军路线,而是他们此刻赖以藏身的这座山谷的精确位置。而如同跗骨之蛆般追踪着他们的,也从来不是曹军的主力部队。
黄昏悄然降临,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茂密的林叶,将整片山林染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祥的血色。
“敌袭——!不是曹军!是……是黑山贼!大量的黑山贼!”
谷口方向,凄厉到变调的警报声如同裂帛般骤然划破山谷的宁静,但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片更加狂野、混乱、充满了匪气的嚎叫与喊杀声彻底淹没!
如同从地狱裂缝中蜂拥而出的恶鬼,无数穿着杂乱不堪、手持各式各样兵刃、面目狰狞的悍匪,从茂密的灌木丛中、从嶙峋的怪石后面、从看似无法通行的陡坡上疯狂涌出!他们不像训练有素的曹军那样讲究阵型章法,却更加凶悍、更加亡命,也更熟悉这复杂险峻的山地环境,如同骤然爆发的山洪泥石流,瞬间便以最粗暴的方式冲垮了谷口那本就薄弱的防线,带着嗜血的狂嚎,向着山谷腹地疯狂扑来!冲在最前面,那个身形魁梧、脸上带着残忍狞笑的头领,正是黑山军大帅——张燕!
“张燕?!他怎会在此?!”刘备猛地从青石上弹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那模糊的不安骤然清晰!黑山军为何会精准地出现在此地?为何能如此巧妙地避开曹军的耳目,直扑他们而来?!这绝非巧合!
“结阵!圆阵御敌!”关羽反应快如闪电,青龙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声如金铁交鸣,厉声下达命令。那些久经沙场、从徐州便跟随左右的百战老兵和核心部属,闻令立刻如同条件反射般向他所在的核心位置靠拢,脚步移动间,一个略显仓促却依旧森严的防御圆阵迅速成型。
张飞更是怒发冲冠,环眼瞪得如同铜铃,虬髯戟张:“直娘贼!是哪个山旮旯里没长眼的毛贼,敢来触你张爷爷的霉头!燕人张翼德在此,速来领死!”他暴喝如雷,根本不待圆阵完全稳固,体内狂暴的战意已然压制不住,挺起那杆杀气腾腾的丈八蛇矛,如同一头发了狂性的洪荒凶兽,带着一队同样悍不畏死的亲兵,竟逆着汹涌而来的贼潮,发起了凶悍无比的反冲锋!
“杀——!”
张飞的怒吼仿佛带着实质的冲击波,丈八蛇矛在他手中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黑色恶龙,招式大开大合,毫无花俏,纯粹是极致力量与速度的野蛮宣泄!蛇矛或如毒龙出洞般疾刺,或如泰山压顶般猛扫,矛锋所向,碰着的黑山贼非死即残,骨骼碎裂声与濒死惨嚎不绝于耳!他竟凭一己之神勇,硬生生在这仿佛无穷无尽的贼潮之中,撕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缺口,其威势之盛,一时竟让前排的匪徒为之胆寒,攻势为之一滞!
“都给老子上!先围杀了那黑厮!”张燕见状,又惊又怒,他虽知关张勇猛,却没想到竟悍勇至此!他急忙指挥身旁几名以勇力着称的悍匪头目,一起上前围攻张飞,试图以多欺少,将这头失控的猛虎压制下去。
然而,张飞之勇,早已超越寻常斗将的范畴!面对数名凶悍头目的合围,他非但不惧,反而战意更炽!丈八蛇矛舞动得更急,仿佛化身千条蛇影,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矛尖每一次闪烁,必带起一蓬血雨!一名头目刚举起沉重的铁叉试图格挡,便被蛇矛上传来的沛然巨力连人带叉扫飞出去,胸膛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眼看是不活了!另一人极其狡猾,试图从张飞视觉死角偷袭,刀锋尚未及身,张飞仿佛背后长眼,回身一记迅猛绝伦的突刺,蛇矛如同闪电般洞穿其咽喉,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哈哈哈!土鸡瓦狗!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张飞杀得性起,浑身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如同血池中爬出的修罗,狂放的笑声震得人耳膜发麻,其凶威之盛,竟暂时以一己之力,遏制住了贼军最锋锐的冲击势头!
与此同时,关羽则如同定海神针般护在刘备身侧,青龙偃月刀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刀光绵密如瀑,又精准如手术刀。他并不像张飞那般狂猛突前,而是稳守圆阵最关键的核心节点,步伐沉稳,刀法严谨高效,每一刀挥出,无论劈、砍、削、抹,都必然有一名冲得最前的黑山贼毙命刀下,绝无多余动作。他的冷静与高效,与张飞的狂暴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同样致命。
刘备手持双股剑,亦奋力砍杀。他的武艺虽远不及两位结义兄弟那般,但也堪称精湛,更难得的是那份身处绝境而不坠的坚韧与沉稳,他是这支军队不屈的脊梁,是所有人坚持战斗的精神支柱。
战斗从爆发的那一刻起,就直接跳过了所有试探,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白刃绞杀阶段。黑山军人多势众,且多是亡命之徒,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不断发起一波波凶猛的冲击,试图利用人数优势分割、冲垮刘备军的防御圆阵。而刘备军虽处绝对劣势,兵力、体力皆不如人,但核心骨干皆是历经无数血火淬炼的精锐,在关张这两位绝世猛将的率领和激励下,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与韧性,死死抵住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寸土不让,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崩溃的防线。
山谷之中,杀声震耳欲聋,彻底盖过了一切自然之声。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噪音、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凄厉惨嚎、双方士卒野兽般的怒吼咆哮……种种声音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血雾不断在人群中爆开,残肢断臂与破碎的甲片四处飞溅,将地面的青草、裸露的岩石以及那潺潺的溪流,尽数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凝固了空气。
张燕越打越是心惊肉跳,他原本以为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和出其不意,足以轻松吃掉这支疲敝之师,却万万没想到竟碰上了如此难啃的硬骨头,尤其是关张二人,简直非人!眼看正面强攻损失惨重,部下士气受挫,他眼中凶光一闪,厉声改变了战术:“放箭!给老子用石头砸!从两边山坡上,压死他们!”
匪军之中配备的制式弓弩不多,但漫山遍野的石块却是取之不尽的武器。顿时,稀稀落落的箭矢夹杂着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如同冰雹般从两侧相对陡峭的山坡上向着谷底的刘备军阵地倾泻而下!
“举盾!护住头脸!”关羽见状,立刻扬声高呼。
刘备军士卒们纷纷举起随身携带的简陋木盾,或是捡起地上阵亡曹军留下的盾牌,仓促抵挡。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远程打击依旧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或是被沉重的石块砸翻在地,原本严密的圆阵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混乱和松动。
“二哥!你护好大哥!俺去宰了那帮只会扔石头的孬种!”张飞被这劈头盖脸的远程攻击打得火冒三丈,眼见弟兄们倒下,他怒吼一声,不顾依旧密集的箭石,再次挺起蛇矛,就要不管不顾地朝着张燕所在的大致方向强行突进。
“三弟不可!快回来!那是诱敌之计!”关羽看得分明,急忙出声喝止,但杀红了眼的张飞此刻哪里听得进去?
就在这防线摇摇欲坠的危急关头,刘备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贼军因为要投掷箭石,前排冲击的势头不由自主地减缓,整个进攻的浪潮出现了一瞬间的脱节和散乱!他当机立断,对关羽喊道:“云长!贼阵已乱!左翼!凿穿他们!”
关羽与刘备配合多年,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刘备的意图。他不再一味固守,丹凤眼中寒光爆射,青龙刀向前猛地一挥,声如裂帛:“左翼!随我破敌!”话音未落,他已身先士卒,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亲率一队最为精锐的刀盾手,向着左翼因为远程攻击而略显拥挤、阵型散乱的黑山贼群发起了决死的反冲击!青龙刀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风,刀光过处,如同热刀切油,挡者披靡,残肢断臂伴随着血雨冲天而起!
张燕完全没料到在如此劣势下,刘备军竟然还敢发动如此凶猛的反击,左翼阵脚瞬间被关羽这雷霆万钧的一击杀得大乱,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而张飞也趁机爆发出更强的战力,丈八蛇矛如同疯魔乱舞,将正面的贼军死死钉住,与关羽的左翼突击隐隐形成了夹击之势,虽然未能直接杀到张燕面前,却成功地打乱了黑山军的整体进攻节奏,极大地缓解了本阵承受的巨大压力。
战斗彻底陷入了最残酷、最消耗的拉锯和僵持。黑山军仗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如同海浪般一波波涌上,死战不退;刘备军则凭借着关张惊天神勇和核心士卒的必死决心,在这血肉磨坊中苦苦支撑,每一寸土地的争夺,每一刻时间的流逝,都伴随着大量生命的消逝和滚烫鲜血的泼洒。
张燕越打越是心寒,更是肉疼。他麾下这些弟兄可是他的立足之本,每死一个都让他心头滴血。原本以为是一场轻松收割、名利双收的买卖,却没想到踢到了铁板,损失如此惨重,却迟迟无法拿下对方。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部下伤亡已经远超预期,士气也开始低落,再打下去,就算能赢,也绝对是惨胜,恐怕他张燕就要从太行山大帅变成光杆司令了。贪婪和愤怒渐渐被理智和恐惧压过,他萌生了退意。
“风紧!扯呼!”张燕虚晃一枪,逼退身前一名刘备军士卒,用尽力气发出一声唿哨,大声吼道。
听到首领撤退的号令,本就已经被关张杀得胆寒、苦战疲惫的黑山贼众,顿时如蒙大赦,再也顾不得厮杀,如同退潮般扔下对手,乱哄哄地向来时茂密的山林中溃退而去,来得突兀,去得更是仓皇,只留下山谷中满地狼藉的尸体、丢弃的兵器和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山谷之中,喊杀声迅速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幸存者们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声,在血色黄昏中显得格外清晰。
刘备拄着剑,身形微微晃动,他看着身边明显变得稀疏、几乎人人带伤、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悲怆的队伍,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彻骨的疲惫涌上心头。这一战,虽然凭借关张之神勇和将士用命,勉强击退了张燕,但自身的损失,尤其是核心老兵的折损,堪称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关羽收刀而立,青龙偃月刀的锋刃上鲜血缓缓滴落,在他脚边汇聚成一小滩。他那双丹凤眼中寒光未消,反而更加锐利:“大哥,张燕此番来袭,时机、地点拿捏得如此精准,绝非偶然。背后定然有人操纵,其心可诛。”
张飞拄着蛇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浴血如同血人,闻声立刻破口大骂:“还能有谁!定是曹阿瞒那奸诈恶徒!正面打不过咱们,就使这等驱虎吞狼的下作伎俩!俺早晚捅他几百个透明窟窿!”
刘备望着黑山贼溃退的方向,又缓缓转向许都所在的东南方,心中一片冰寒,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他彻底明白了,从今往后,他们的处境将变得前所未有的险恶。不仅要面对曹操正规军无休无止的追剿,还要时刻提防这些被曹操用利益驱策而来、如同跗骨之蛆的各方恶狼。这兖豫边界的连绵群山,看似是庇护所,实则已然成了一个更加残酷、更加黑暗的死亡炼狱。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隐没在山脊之后,沉重的黑暗如同幕布般笼罩了整个山谷,唯有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以及满地狼藉的尸骸,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何等惨烈、何等无奈的“匪患”内战。而远在许都司空府内,通过快马不停传递回最新战报的郭嘉,得知了这场近乎两败俱伤的结果后,苍白病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预料之中的、冰冷而满意的细微笑容。
驱狼吞虎之计,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