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风,依旧裹挟着未散的凛冽,呼啸着掠过刚刚泛起一层浅绿的无垠草海。赵云立马于一处孤高的坡顶,银甲在偏西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与这片苍茫天地融为一体。他身后,是刚刚结束了一场迅捷扫荡作战的八百并州精骑,人马肃立如林,除了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前蹄、喷吐着浓重白雾,以及旌旗被疾风猛烈撕扯的猎猎声响,旷野间再无其他杂音。
坡下,是一个刚被凌厉兵锋碾碎的小型胡人营地,几顶破烂的皮帐歪斜地倒塌着,余烬未熄,散发出呛人的焦糊气味。数十名被俘的胡人战士垂头丧气,被手持环首刀的汉军士卒严密看押;另一边的妇孺则挤作一团,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由几名通晓胡语的边军老卒尽力安抚着。这个部落隶属于一个名叫“秃发”的小帅,此前屡次抗拒田豫的招抚,悍然劫掠往来榷场的商队,赵云此次雷霆出击,便是执行田豫“以战促和、打服刺头”策略的最后一环。
“将军,战场已清查完毕。此战共计斩首三十七级,俘获可充苦役之青壮五十二人,妇孺百二十口,另缴获牛羊牲畜约四百头。”负责清点的军侯大步上前,声音洪亮地禀报。
赵云微微颔首,刚毅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仿佛方才经历的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巡弋演练。“按既定章程处置。所有青壮,一律押解至边境烽燧工地,交由督工,加固边防;妇孺与牛羊,划拨给近期表现恭顺、愿意彻底归附的‘白狼’部落代为看管安置。务必明确告知白狼头人,需好生对待,若有欺凌虐待之行,一经查实,定以军法严惩不贷!”
“诺!末将明白!”军侯抱拳领命,转身迅速安排下去。
这便是田豫与赵云共同敲定、并行之有效的方略——恩威并施,刚柔相济。以绝对强悍的武力毫不留情地摧毁任何敢于反抗者,再将缴获的人口与物资适度分配给表现忠顺的归附者,如此既精准削弱了潜在敌人,又有效笼络和壮大了盟友,更在这广袤草原之上,树立起汉家军威与法度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处理完繁杂军务,赵云轻提缰绳,策动胯下神骏的白马,缓缓行走在刚刚萌发出嫩绿新芽的草场之上。北疆的复杂局势,相较于他初来乍到之时,已然大为改观。此前蠢蠢欲动、试图联合的大部落联盟已被精准打击、分化瓦解;边境榷场的设立与平稳运行,让众多中小部落看到了通过和平交易获取生活必需品的希望;田豫坐镇后方,将一系列怀柔安抚之策推行得细致入微,成效显着。然而,赵云内心深处无比清醒,草原部族素来崇尚弱肉强食,敬畏强者而轻视仁德,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贪婪与仇恨的暗流仍在悄然涌动,维系这片土地的安宁,仍需依靠持续不断、且足够强大的武力威慑。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南面方向,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破草浪,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身着普通的羊皮袄子,装扮与往来塞外的行商无异,但其控马时那份人马合一的精湛技艺,以及那双即便在疲惫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瞒不过赵云这等久经沙场、洞察入微的顶尖高手。
“赵将军!”那骑士在坡下猛地勒住战马,利落地翻身跃下,动作干净利落,显是训练有素。他快步上前,从怀中贴身内衫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封没有任何标识、仅以火漆密封的密信,双手高举过顶,恭敬奉上,“主公有十万火急密令送达!”
赵云眼神骤然一凝,锐利如刀。主公(吕布)若有军令,通常经由正式的军报驿传系统,或派遣身份明确的高级信使传递。采用如此隐秘、近乎于地下接头的方式,在他记忆中极为罕见,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封轻飘飘却仿佛重逾千钧的密信,同时挥了挥手,侍立左右的亲卫心领神会,立刻无声地向外散开,形成一道严密的警戒圈,将内外彻底隔绝。
“锵”的一声轻响,赵云拔出腰间佩带的精钢匕首,寒光一闪,小心翼翼地挑开那暗红色的火漆封缄。他展开质地特殊的绢帛,目光迅速扫过其上内容。信上的字迹歪斜扭曲,绝非吕布平日那刚劲霸道、力透纸背的熟悉笔迹,显然是为了隐匿身份而刻意为之。信文内容也极其简短,甚至有些含糊,但核心命令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即刻秘密南下,至河东郡猗氏县隐蔽待命!**
赵云握着绢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平稳的心跳骤然加速了几分。北疆局面刚刚稳定,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强将坐镇、巩固成果的关键时期,主公却要在此时,秘密抽调走他这支北线最具机动性和突击能力的精锐铁骑!其所图谋,必然惊天动地!而且命令中明确要求“隐匿行踪”,“勿泄第三人”,连坐镇后方、总揽北疆事务的田豫将军,也仅仅是“知悉”即可,无需参与具体执行!
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不动声色地将那绢帛凑近旁边亲卫手持的、用于照明和发送信号的松明火把。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绢帛边缘,迅速将其引燃,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被北地毫不留情的疾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主公可还有其他吩咐?”赵云转向那名仍在微微喘息的信使,声音压得极低,平静无波。
信使同样低声回应,语气斩钉截铁:“主公严令,人在信在,人亡信毁。令将军接到命令后,不容有误,即刻依计行动!”
“本将已知晓。你一路辛苦,先行下去歇息,补充食水。稍后随我军一同南下。”赵云安排道,语气不容置疑。
待信使退下后,赵云独自立于坡顶,任由强劲的北风吹拂着他银盔下的发丝,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迅速召来副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命令:“传令全军,收拾行装,检查马匹器械,明日拂晓之前,拔营启程,前往云中郡(并州北部)执行例行换防与边境巡弋任务。让将士们做好准备,额外携带足供十日之用的干粮肉脯。”
副将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疑惑:“将军,我们不是刚刚完成一轮大规模巡弋归来吗?为何如此急促再次出动?而且前往云中,似乎并非既定防务……”
赵云冰冷的目光扫过他,那目光中蕴含的威严与肃杀,瞬间让副将将所有疑问都咽回了肚子里。“军令如山,何须多问?执行命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令人兴不起丝毫违逆的念头。
“诺!末将遵令!”副将心头凛然,不敢再有半分迟疑,抱拳领命,匆匆转身前去布置。
赵云没有,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他深知此次秘密南下,事关主公全局战略,甚至可能关乎整个集团未来的生死存亡,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流露或言语打探,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信息泄露。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越过脚下苍茫的草原,投向南方那重重叠叠、云雾缭绕的太行山脉。主公将他这把已然饮饱胡虏血的利刃,从看似平静的北疆悄然抽出,其意图不言而喻——必然是要在另一个更为关键、更为惨烈的战场上,给予那个强大的敌人以致命一击!而他赵云需要做的,就是如同最精准、最可靠的武器,摒除一切杂念,在主人最需要他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抵达指定位置,然后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是夜,星月无光,北风呼啸。赵云的军营在绝对的静默中悄然拔寨而起。没有号角,没有火把,没有人声马嘶,只有战马的四蹄被厚布牢牢包裹,将士们口衔枚、马摘铃,如同一条沉默却汹涌的黑色河流,避开所有主要的城镇、官道与关隘,沿着人迹罕至的偏僻山径与河谷,向着南方那个名为“猗氏”的小小县城,隐秘而疾速地流淌而去。他们的身影,迅速被无边的黑暗与北地的风沙所吞没。
与北疆的苍凉肃杀、风沙扑面截然不同,此时的吴郡,早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醉人时节。将军府邸的后院园林之中,奇花异草争妍斗艳,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悦耳的莺啼燕语不绝于耳。
孙策刚与挚友兼头号谋臣周瑜切磋完剑术,额角与鼻尖还挂着细密晶莹的汗珠,他畅快地仰头饮下一大碗冰镇过的、清甜解渴的蜜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公瑾啊公瑾,你的剑术近来可是越发精妙凌厉了!”孙策大笑着,用力拍了拍周瑜那相比武将略显单薄、却挺拔如松的肩膀,“照这个势头下去,再过些时日,我怕是真的要甘拜下风,不是你对手喽!”
周瑜闻言,只是优雅地微微一笑,接过侍从恭敬递上的温热布巾,细致地擦拭着额角与颈间的汗迹。“伯符你又来取笑于我,”他语气温和,如春风拂面,“若论疆场搏杀、陷阵斩将,瑜岂敢与你相提并论?方才不过是些活动筋骨、强身健体的花巧把式罢了,岂能当真。”他虽然自谦,但那双清澈如秋水、睿智深蕴的眼眸中,却闪烁着自信与从容的光芒。
两人正沐浴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下,享受着难得的闲暇与挚友间的调侃,一名身着轻甲、步履沉稳的亲卫统领快步穿过月洞门走来,至孙策身前数步外站定,双手高高捧起一封盖有特殊火漆印鉴的密信,肃然禀报道:“启禀主公,北面有急信送达,乃温候吕布遣心腹使者星夜兼程送来。”
“哦?是温候的来信?”孙策两道浓密的剑眉讶然一挑,伸手接过那封似乎还带着一路风尘的密信。他对吕布的观感,始终颇为复杂难言。当年他毅然脱离袁术,以传国玉玺为质初步换取自由,正值势单力薄、急需外部支持与声援之际,是吕布第一个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不仅慷慨资助了大量急需的军械粮草,更是亲自带着麾下猛将赵云千里迢迢赶赴寿春拜访,给了他当时极为需要的面子与声势上的支持。后来,吕布又曾隐晦地提醒他需提防身边潜在的刺客暗算,虽然后来并未真有刺杀事件发生,但这份看似不经意的“示好”与提醒,他孙伯符始终记在心中。在他眼中,吕布此人虽在天下士人口中名声不佳,背负着“三姓家奴”的恶评,但对他孙策,确确实实算得上有过几分难得的“旧义”与恩情。
他带着几分好奇与郑重,拆开了信件上那独特的火漆封印,取出信笺,展开仔细阅读起来。周瑜在一旁安静地重新端起茶杯,看似在品味着江南新茶的清芬,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孙策脸上神情那细微的变化。
孙策的目光在信纸上游走,脸上的轻松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与凝重的神色。当他看到吕布在信中提及北疆袁绍或因旧怨即将大举兴兵来犯,并郑重请求他孙策在荆州刘表若有异动时,能够陈兵于江夏之地,以为战略威慑,使刘表不敢轻举妄动时,他不由得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旁的红木茶几。当目光扫过信件末尾,吕布再次提及“前番于寿春时提醒之事”,并叮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时,他眉头微微一动,随即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身旁的周瑜。
“公瑾,你也仔细看看,温候此番来信,意欲何为。”
周瑜放下茶盏,双手接过信纸,以其一贯的沉稳与高效,快速而细致地浏览了一遍全文。他轻轻将信笺放回案几之上,修长的手指在信纸上点了点,沉吟着分析道:“吕布……看来是要全力应对来自北面袁绍的巨大压力了。他是担心一旦北线战事吃紧,南面的刘表会趁火打劫,在其背后捅上一刀,故而特意来信,请伯符你出手,代为牵制荆州,稳住其南线局势。”
“呵呵,温候倒是真看得起我孙伯符。”孙策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多了几分玩味与思索,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袁本初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若当真倾河北之力去攻打吕布,倒真是一场难得的龙争虎斗,足以震动天下。刘表那个老家伙,守着荆州这等钱粮广盛、战略要冲的宝地,向来奉行守成之策,但若见到北面两大强邻打得不可开交,难保不会动了别样心思。要么想北上趁乱分一杯羹,占些吕布的便宜;要么就可能西向图谋益州刘璋……他若选择北上,直接威胁的是吕布的南阳与司隶;但他若选择西图巴蜀,对我江东而言,亦是长远的心腹大患,一个统一且稳固的荆州,绝非我江东之福。”
周瑜赞同地点了点头,接口道,其思路清晰而缜密:“伯符所见,直指核心。刘表,守成之犬罢了,看似不足为虑,然其据有荆州全境,正扼守在我江东西进长江的必经咽喉之地,迟早是我等必须面对和铲除的大敌。吕布此次请求,于我江东而言,细细思量,亦非全然坏事,反而可加以利用。应其所请,陈重兵于江夏,其一,可偿还温候昔日一份人情,全了伯符你重义之声名;其二,亦可借此良机,正大光明地向刘表展示我江东儿郎的赫赫兵威,试探其荆州军的真实战力与布防虚实;其三,更能为我军日后必然的西进荆州之战,提前进行战略预演与部署,可谓一举数得。”
孙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临水的轩窗之前,目光似乎穿透了庭院中那些娇艳的花朵,投向了更遥远的西方,眼神锐利如即将扑击猎物的雄鹰。“吕布此人,纵然天下人皆言其反复无常,名声狼藉,但对我孙策……确曾算得上仗义。遥想当年,我初创基业,步履维艰,若无他雪中送炭般的那些军资援助,我孙伯符起步绝不会那般顺利,至少要多费数载光阴。你看他信中,仍以‘兄’自称,言辞恳切,再三提及旧日情分与提醒……此人,倒也并非世人口中那般全然无情无义之辈。”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已满是决断之色,对周瑜朗声道,声音中带着江东小霸王特有的果决与霸气:“公瑾,就这么定了!立刻回复温候的使者,就说他的请求,我孙伯符应下了!传我将令:着韩当、周泰二将,即刻加强江夏夏口城的防务,增派守军,检修城防;令我江东水军战舰,加大巡弋密度与范围,尤其要靠近荆州水域,耀武扬威;再给我多派精干斥候,深入江陵、襄阳方向,严密监视刘表主力的任何异动!只要荆州兵敢有丝毫北上或西进的迹象,我江东儿郎立刻就能扑上去,叫他刘景升好看!”
“好,我即刻去安排回信与相关军事部署。”周瑜拱手应下,随即又以其一贯的谨慎提醒道, “不过伯符,还需谨记,我军去岁历经征伐,将士疲惫,粮草亦需补充,此次行动主要目的在于战略威慑,未得主公正式将令,绝不可轻易与荆州军开启大规模战端,以免陷入不必要的消耗。”
“这个我自然晓得分寸。”孙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却依旧铿锵,“眼下主要还是吓唬吓唬刘表那个老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已。真要彻底解决荆州这个心腹大患,也得等咱们彻底恢复元气,兵精粮足,谋划周全之后,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拿下!”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勃勃的锐利光芒,那是志在天下的雄主才有的眼神。
周瑜见状,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下去着手安排回信与具体的军事调动事宜。书房内,孙策再次拿起吕布那封书信,目光落在最后那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之上,他不由得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少年英雄特有的傲气与不羁:“这个温候,如今怎么也变得如此啰嗦起来。我孙伯符的命,向来硬朗得很,岂是区区宵小暗箭所能伤及!”
话虽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古锭刀的刀柄,同时对于府邸内外的护卫等级与巡查力度,在心中无形间又拔高了几分要求。
北疆那柄饮血的寒刃已然悄无声息地调转了方向,磨砺以待;江东这头蛰伏的猛虎也应诺亮出了威慑的獠牙,蓄势待发。吕布于无声无息之间,已然在棋局之上,布下了两招足以左右战局走向、甚至影响天下大势的关键暗棋。而此刻的袁绍与曹操,或许尚在邺城与许昌的密室之中,自信满满地谋划着如何东西夹击,毕其功于一役,将那头“并州虓虎”彻底困杀于他们精心编织的牢笼之中。他们却浑然不知,那头他们视为猎物的虓虎,其冰冷而狡黠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眼前看似坚固的栅栏,投向了猎人身后的……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致命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