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地并州、颍川一线杀声震天,曹袁联军与吕布麾下诸将陷入惨烈鏖战之际,千里之外的长江之畔,一场同样决定荆扬命运的风暴,因江东小霸王孙策的悍然出兵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江东军的动作,远比坐镇襄阳的刘表所预想的更为迅猛,也更为酷烈。
孙策并未如刘表内心深处所期盼的那般,仅仅停留在“陈兵江夏,以示威慑”的阶段。在确认收到吕布密信,且北方袁曹联手猛攻吕布的消息得到证实后,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果断采纳了周瑜“趁其北顾,雷霆一击,夺取江北要地”的进取策略,亲率江东水陆精锐主力,溯江西进,兵锋直指江夏郡在长江北岸的最后战略堡垒——安陆城。
浩荡长江之上,江东水师的艨艟、斗舰、楼船帆樯如林,旌旗蔽空,舳舻相接,延绵数十里,声势浩大。主舰楼船之首,孙策一身耀眼金甲,外罩猩红战袍,手按古锭刀柄,昂然屹立。强劲的江风猎猎作响,吹动他额前几缕不服管束的散发,更添其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霸王之气。周瑜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立于其侧,宛如玉树临风,他目光沉静如深潭,仔细扫视着对岸那在晨雾中逐渐变得清晰、轮廓分明的安陆城郭。
“公瑾,刘表老儿,定以为我孙伯符此番仍是雷声大、雨点小,只会虚张声势!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知道江东儿郎的厉害!”孙策语气中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与熊熊燃烧的战意,仿佛胜利已然在握。
周瑜闻言,微微颔首,声音清越而冷静:“伯符豪气干云,自是应当。然则,安陆城乃江夏屏障,锁钥之地,城池坚固,守将文聘(字仲业),非是那骄横无谋的黄祖可比,此人乃荆州柱石,真正的名将,深谙守城之道,用兵沉稳老练。此番攻坚战,恐怕……不会如预想中那般轻松。”
“名将?哈哈!”孙策嘴角勾起一抹锐利如刀锋的笑意,眼中闪烁着遇到强敌的兴奋光芒,“我孙伯符打的就是名将!唯有击败这等人物,方显我江东之威!传令下去,全军加速!抵达安陆水域后,水师即刻展开,封锁上下游江面,断绝其外援与粮道!步军各部,依次登陆,给我把安陆城围成铁桶!我要让文聘亲眼看看,他这江北壁垒,是如何被我踏平的!”
安陆城中,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洋,令人窒息。
文聘一身玄色铁甲,按剑行走在刚刚加固过的城墙之上。他面色沉毅如铁,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查看着每一段城墙的加固情况,每一处弩机、抛石机的部署位置,乃至堆积如山的滚木礌石、架设于灶上日夜不停熬煮着恶臭金汁的大锅。守城的荆州士卒脸上虽难掩紧张之色,但在文聘严谨有序的调度与身先士卒的激励下,阵列肃然,各司其职,并未出现明显的慌乱。
“文将军,孙策此番来势汹汹,其水师浩荡,遮天蔽日,登陆步卒亦皆是百战精锐,甲胄鲜明,士气高昂……这,这如何是好?”一名副将望着江面上那几乎望不到头的江东战船,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一丝干涩与惶恐。
文聘停下脚步,手扶垛口,目光沉静地望向江心那庞大的舰队,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稳定人心的力量:“慌什么?天还未塌!安陆城坚池深,粮草充足,我军据险而守,以逸待劳。孙策虽勇冠三军,然其悬军远征,利在速战速决,最忌迁延日久。我等只需稳守城池,依托坚城利箭,挫其锋芒,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士气衰竭,或待襄阳援军抵达,内外夹击,届时,破敌建功,未必不能!”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继续下令:“传令各部,严守各自防区岗位,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违令者斩!多派精干斥候,借助熟悉地形,严密监视江东军一举一动,尤其是其营寨布置、粮道运输路线,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相比于文聘的沉稳如山,因夏口失守而退守至此的江夏旧将黄祖,则显得格外焦躁不安。昔日的败绩如同梦魇缠绕,尤其是麾下大将甘宁的叛逃投吕,更是他心中一根拔不出的毒刺。他在城楼上来回踱步,如同困兽,看着城外江面上越来越多的江东战船,以及正在登陆、有条不紊构筑营寨的敌军,终于忍不住,几步走到文聘身边,语气急切地说道:“文将军!孙策小儿,欺人太甚!视我荆州无人耶?不如趁其大军初至,立足未稳,营寨未固,末将愿率麾下精锐,出城冲杀一阵,即便不能大胜,也要灭灭他的嚣张气焰,振我军威!”
文聘眉头立刻紧锁,断然拒绝,语气不容置疑:“不可!绝对不可!孙策、周瑜皆乃当世俊杰,深谙兵法,岂能不知半渡而击、立足未稳之理?岂能不防我军出城劫营?贸然出击,必中其诱敌、埋伏之奸计!黄将军,眼下守城为上,保全实力为上,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葬送大局!”
黄祖碰了个硬钉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也深知此刻安陆防务由文聘全权主持,不敢当面违逆军令,只得悻悻退到一旁,心中郁结更甚。
接下来的数日,江东军凭借其强大的水军优势和水陆并进的效率,迅速完成了对安陆城的四面合围。孙策果然尝试了正面强攻。巨大的投石机将百斤重的石块呼啸着抛向城头,密集如蝗的箭雨日夜不停地覆盖着城墙的每一个角落,悍勇的江东健儿顶着盾牌,扛着云梯,呼喊着震天的杀声,一次次向城墙发起决死的冲锋。
然而,安陆城在文聘滴水不漏的指挥下,如同激流中的磐石,岿然不动。守军依托完善的城防体系,沉着应战。各处箭楼、碉堡互为犄角,火力交叉;滚木礌石、沸油金汁总是在最恰当的时机,朝着攀爬云梯的敌军倾泻而下,造成大面积的杀伤。文聘甚至多次亲挽强弓,立于城楼显眼处,箭无虚发,接连射杀了好几名冲在最前、勇不可当的江东军侯,极大地鼓舞了守军士气。
连续三日的猛烈强攻,安陆城虽伤痕累累,却依旧巍然屹立。而城下护城河畔,却留下了上千具江东士卒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城墙根部的土地。
“文仲业……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守城之能,堪称名将。”周瑜站在营中特意搭建的了望高台之上,望着那虽遍布创痕、主体结构却依旧坚固如初的安陆城墙,轻声感叹,语气中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凝重。
孙策则是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木制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满脸都是不耐与烦躁:“这乌龟壳,真他娘的又臭又硬!啃了三天,折损了不少弟兄,连块像样的墙皮都没扒下来!公瑾,强攻伤亡太大,非长久之计,你可有破敌良策?”
周瑜的目光依旧凝视着安陆城,仿佛要将其看穿,他的视线缓缓移动,从巍峨的城墙,落到了城外那条蜿蜒流过、名为溳水(今府河)的河流之上,眼中闪过一丝洞察全局的睿智光芒:“伯符所言极是,强攻既然不利,徒耗兵力,当以智取,攻心为上。文聘此人,善守能战,确是大将之才,然则……其麾下守军,却并非铁板一块,人心各异,便是可乘之机。”
他招了招手,示意孙策靠近,随即以手掩口,在其耳边将自己的谋划,低声而清晰地一道出。
是夜,月隐星稀,漆黑如墨。一支精心挑选的、约五百人的江东精锐死士,人衔枚,马裹蹄,在重金收买的、熟悉安陆周边地形的向导带领下,沿着溳水一条人迹罕至的隐秘支流,悄无声息地绕行到了安陆城的西北角。此地并非江东军主攻方向,且地势相对复杂,守军的戒备难免比南面主城门要松懈几分。
与此同时,江东军面向安陆南门的主营方向,突然鼓声震天大作,无数火把瞬间点燃,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营内人影幢幢,喊杀声四起,摆出一副要趁夜大举强攻南门的架势。城头守军立刻紧张起来,消息迅速报至中军。正如周瑜所料,文聘的主要注意力果然被这声势浩大的佯攻所吸引,亲自赶往南城城墙,坐镇指挥,准备迎击预料中的夜袭。
就在南门方向虚张声势、吸引住安陆守军绝大部分注意力之际,潜伏至西北角的那五百江东奇兵,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突然发难!他们利用飞钩、绳索等工具,敏捷地攀上城墙,与猝不及防的守军巡逻队展开了激烈而短促的搏杀,试图在此处打开一个突破口!
然而,文聘用兵,向来严谨周密,即便是在非主攻方向,也安排了足够的警戒兵力和预备队。偷袭的江东军虽占得先机,砍翻了十余名守军,但很快便被闻讯赶来的更多守军发现,团团围住,陷入了兵力悬殊的苦战之中。
“报——将军!西北角城墙发现敌军小股精锐偷袭,正在激战!”
“报——南门方向敌军鼓噪甚急,火光冲天,然其大队人马仍停留于营寨之外,未见真正攻城迹象!”
几乎在接到两边消息的瞬间,文聘脑中灵光一闪,已然明了对方意图:“声东击西?想调动我军兵力,制造混乱?传我将令,城中预备队立刻分兵一部,支援西北角,务必将偷袭之敌全部歼灭,不留活口!南门守军,提高警惕,严阵以待,但未有敌军真正攀城,不得擅离岗位,不得妄动!”
就在安陆守军的注意力被南北两端这虚实结合的动静牢牢吸引,城内兵力调动,略显纷乱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几道如同鬼魅般灵巧的黑影,借助夜色的完美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安陆城依靠溳水而建的水门之下……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就在孙策摩拳擦掌,准备接受昨夜西北角偷袭失败、南门佯攻无功的现实,并思考下一步更稳妥的进攻策略时,安陆城内,靠近水门的区域,突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杀声、惊呼声、兵刃撞击声骤然响起,混乱异常!
“成了!”一直静观其变的周瑜,直到此刻,脸上才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清淡笑容,轻轻抚掌。
原来,昨夜所有的行动,无论是南门的鼓噪佯攻,还是西北角的精锐偷袭,都并非真正的杀招,而只是吸引守军注意力、制造混乱的障眼法。周瑜真正的致命一击,在于利用投降过来的、原属于黄祖麾下的江夏水军士卒(他们极其熟悉安陆水门的内部结构与机关弱点),趁南北两处动静吸引全城守军注意力的绝佳时机,派遣水性极佳的死士潜泳至水门之下,用特制的工具,巧妙地破坏、卡死了水门沉重的升降闸口机关!
待到天光将亮未亮,守军最为疲惫、警惕性相对最低的时刻,预先埋伏在溳水上游芦苇荡中的数十艘江东水军快船,满载着最为悍勇的死士,如同离弦之箭,顺着因机关失灵而无法完全闭合的水门缝隙,一举冲入了安陆城内!
虽然成功冲入城内的江东军兵力不多,仅有数百人,但在守军内部造成的心理恐慌和实际混乱却是巨大的!尤其是黄祖所部的江夏旧卒,本就军心不稳,对文聘的指挥未必全然信服,此刻眼见城内火起,喊杀声近在咫尺,皆以为城池已破,敌军大举入城,顿时士气崩溃,部分人马竟不听号令,出现溃逃之势!
文聘临危不乱,展现出一代名将的非凡素质。他一面亲自率领最可靠的亲卫部曲,冲向水门区域,奋力镇压内部的混乱,堵截绞杀入城的江东死士;一面严令其他各门守将死死守住岗位,不得慌乱,不得擅离职守,违令者立斩!在他冷静果决的强力弹压和指挥下,城内的混乱势头渐渐被控制住,那些冲入城内的江东死士也因寡不敌众,后继无援,被逐渐分割、剿灭。
然而,经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乱战,安陆守军的整体士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城防设施也有所损坏。更重要的是,黄祖及其部属的军纪涣散、临战不可靠,已在这场危机中暴露无遗,文聘与黄祖之间的将帅之隙,也因此更深。
孙策和周瑜并肩站在大营了望台上,望着安陆城内那渐渐被扑灭的火焰,以及依旧在晨风中顽强飘扬的“文”字帅旗,心中都清楚,这座江北坚城,依然未能攻克。
“文聘……真乃劲敌也。”孙策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结的浊气,语气中少了几分战前的轻视,多了几分对真正对手的凝重与承认。
“无妨,”周瑜目光依旧深邃,仿佛已看透战局之后的战略博弈,“经此虚实结合、惊险万分的一役,安陆城虽未破,然其军心士气已遭重创,城防亦非无懈可击。黄祖与文聘之间将帅失和,猜忌已生,此乃更深之隐患。我军虽未竟全功,然‘围魏救赵’,牵制荆州兵力、震慑刘表之战略目的,已然达到。此时此刻,那襄阳城中的刘景升,定是坐卧难安,如芒在背,他原本或许存有的那点‘北顾吕布’、趁火打劫的心思,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正如周瑜所精准预料的那样,襄阳城,州牧府邸之内,刘表拿着文聘从安陆拼死送出的加急战报,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既惊怒于孙策竟敢真的悍然发动大规模进攻,兵临城下,又暗自庆幸和依赖文聘到底还是稳住了这岌岌可危的江北局势。
“北面…吕布…”他放下战报,走到巨幅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北方战场的区域划过,目光闪烁,充满了纠结与权衡。然而,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地图上那被红色标记重重围困的“安陆”二字,以及代表着江东军兵锋的蓝色箭头时,所有的犹豫似乎都有了答案。与近在咫尺、攻势凌厉的江东猛虎相比,北方那头正在与袁曹缠斗的“虓虎”吕布,其威胁似乎……暂时可以往后放一放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快步回到案前,提起毛笔,沾满浓墨,在绢帛上飞快地写下命令:“着蒯越,即刻从襄阳守军及周边郡县,再调集五千精锐兵马,火速增援安陆!告诉文仲业,务必给本州牧守住安陆!无令不得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