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司空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相较于之前战事不利时的凝重,此刻更多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挫败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对手骤然提升的惊悸。
曹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久久不语。他的背影依旧保持着统帅的挺拔,但那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双拳,以及微微耸动的肩头,无不显露出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颍川的被迫退兵,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尊严和战略构想之上。
郭嘉裹在裘衣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令人失望的现实隔绝开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过后,他用素白绢帕紧紧掩着嘴,缓了许久,胸膛的起伏才渐渐平复。他抬起那双因久病而深陷,此刻却燃烧着冷静乃至冷酷分析火焰的眼睛,扫过在场的荀彧、程昱等人。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直面鲜血的锐利,开始复盘这数月来堪称颠覆性的变局。
“主公,诸位,”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水,带着寒意,“我等……或许从一开始,就低估了那头虓虎,低估了吕布。”
他的目光在荀彧凝重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眉头紧锁的程昱。
“初时,我等与袁本初定下东西对进、南北夹击之策。论绝对兵力,我联军数倍于吕布;论战略态势,吕布三面受敌,南阳宛城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孤舟,看似已是绝境。即便是嘉,当时亦曾断言,颍川张辽虽勇,然孤城悬于外,久守必失。并州壶关虽险,然袁本初十万河北精锐倾力一击,日夜不休,亦非陈宫、张绣所能久持。此乃凭借实力的阳谋,看似无懈可击。”
“然而,”郭嘉的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惊叹与深深忌惮的复杂光芒,“吕布……他并未在我等预设的颍川、壶关这两个棋盘上,与我等争一城一地之短长。他……他跳出了棋盘!行此……堪称石破天惊的‘偷家’之举!”
“赵云!八千并州铁骑,自北疆秘密南下,昼伏夜出,穿越太行飞狐之险径,如神兵天降,直插河北腹地!此一步,堪称神来之笔,胆大包天!亦是我等联军谋划中,最大的疏漏与盲区!”郭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嘲与苦涩,“我等只算计其北疆需大将镇守,防备胡人,却未曾算到他吕布敢如此行险,敢于将麾下最锋锐的一柄利刃,藏于袖中如此之久,隐忍至战局最关键、最紧绷之时,才猛然出鞘,一击便精准狠辣地刺向了袁本初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心窝!”
“此计一成,全局皆活,攻守之势瞬间易形。”郭嘉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整个战略布局被拦腰斩断、轰然崩塌的震撼,“袁绍十万大军,顿成泥足巨人,空有庞大躯壳,却心腹受创,进退维谷,动弹不得。壶关压力骤减,陈宫张绣得以喘息,甚至能反守为攻,以谣言疲敌。河内张合被迫放弃大好局面,率主力回援,致使我颍川大军侧翼……亦随之暴露,陷入孤立。”
他看向曹操那冷硬的背影,语气沉重无比:“故而,主公当机立断,下令自颍川退兵,实乃壮士断腕,实属无奈却最为明智之举。若再心存侥幸,拖延下去,待吕布彻底消化此战果,缓过气来,整合力量……恐……恐我军届时想走,也未必能走得如今日这般相对从容了。”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所有人都沉浸在郭嘉这番冰冷而精准的剖析之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蔓延至全身。他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个被天下士人乃至他们自己在内心中或多或少视为有勇无谋的虓虎,在贾诩、陈宫等毒士谋臣的辅佐下,已然蜕变成一个何等可怕、不按常理出牌的战略对手。他不与你在他选择的战场正面比拼消耗蛮力,而是以惊人的魄力和洞察力,精准地找到你庞大联盟体系中最脆弱、也最致命的那一环,然后毫不犹豫地、以最狠辣的方式捅了下去。
“一步错,步步被动……”曹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强行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与掌控感,但眼神深处那抹前所未有的凝重却挥之不去,“奉孝,依你之见,吕布下一步,会如何落子?他挟此大胜之余威,绝不会就此满足。”
郭嘉沉吟片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道:“吕布虽胜此关键一局,扳回大势,然其自身损耗亦必巨。颍川张辽部已成疲敝之师,急需时间休整补充;新得的河内部分区域、乃至并州压力缓解后的治理,皆需时间消化稳固。故而,短期内,其战略必以巩固内部、消化战果为主,大规模主动出击的可能性不高。”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愈发锐利:“然,以其睚眦必报、得势不饶人之本性,以及贾文和之流素来的狠辣风格,其绝不会坐视我等安然恢复元气。嘉料定,其下一步,必重启经济商贸之战!而且,手段将更甚以往,更为系统,更为致命!”
“哦?”曹操眉头紧紧锁住,他深知经济层面的较量,有时比战场厮杀更为凶险。
“此前,其凭借河东盐池与南阳工坊,以所谓‘玉盐’、‘玉皂’等物倾销我方,扰乱我境内物价,掠夺我财富,耗损我府库财力。然彼时,我军新得徐州,府库尚有积余,其效果虽显,却尚未真正伤及根本。”郭嘉冷静地分析道,“而今,情况截然不同。我军颍川之役损耗巨大,钱粮捉襟见肘,民心亦有浮动。若吕布此时,一方面加大‘玉盐’、‘玉皂’等奢侈物之输入,继续吸吮我血肉;另一方面,利用其完全掌控河东盐池之利,联合南阳、河内,甚至……暗中资助刘备、孙策等势力,全面收紧对我方的盐、铁、布匹、乃至关键粮食的贸易限制与封锁……”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令人心悸的推测:“甚至,更狠一步,以其掌控之部分朝廷名义,公然宣布我方为‘国贼’、‘叛逆’,废黜我方境内流通之汉室五铢钱,或强行贬低其价值,推行其自有之钱币……届时,我方境内,物价必将彻底失控,经济体系崩溃,民怨沸腾,根基动摇!军无饷则散,民无食则乱!此乃绝户之计,无声无息,却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更为阴狠可怕!”
荀彧、程昱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呼吸都为之一窒。他们深知郭嘉所言,绝非危言耸听。经济乃是一个政权的命脉所在,若此命脉被敌人以如此综合狠辣的手段扼住,内部生变,秩序崩塌,纵有百万雄师,亦将不战自溃,土崩瓦解!
“此外,”郭嘉补充道,勾勒出一幅全方位的压制图景,“其在军事上,必会继续利用河内徐晃,对我兖州保持持续的高压威慑态势,构筑营垒,操练水军,散布渡河谣言,令我军主力不得不被牵制于黄河沿线,不敢轻易调动。南线,则会不遗余力扶持刘备残部,供给兵甲粮草,令其搅乱汝南,威胁许昌腹地,使我后方难安。此三管齐下,军事威慑牵制、经济金融绞杀、内部扶持扰乱……吕布及其谋士,是要将我等于无声无息之中,慢慢勒紧绳索,直至窒息而亡!”
曹操听完这番透彻骨髓的分析,沉默良久,书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他终于彻底看清了吕布,或者说看清了吕布背后那双推手——贾诩、陈宫之流所展现出的獠牙。那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勇武与诡计,更是一种着眼于全局、釜底抽薪、打击根本的狠辣、老练与耐心!
“好一个吕奉先……好一个贾文和!”曹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重新认识对手的意味,“倒是让操,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挫败被强行压下,重新燃起那永不屈服的斗志与狠厉:“然,我曹孟德,纵横天下至今,亦非坐以待毙之人!奉孝,文若,仲德,我等需即刻商议应对之策!经济商贸之战,关乎生死存亡,关乎根基命脉,绝不可等闲视之,必须倾尽全力,见招拆招!”
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明确战线,却同样残酷甚至更加致命的全面战争,即将在中原大地上拉开序幕。吕布的屠龙术,已亮出森然锋芒,而曹操,又将如何在这片无形的战场上,挥戈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