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没有去看李莲花的反应,只是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剑穗,仿佛要将满心的纷乱都缠绕进去。
他低声絮絮叨叨,与其说是在告诉李莲花,不如说是在借由诉说,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试图拼凑出那位素未谋面的生母的形象。
“娘说……二姨,不,我亲生母亲她……”
方多病艰难地改了口,声音更涩,“她年轻时,就同我一样,总想着闯荡江湖,看遍天下。”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随着记忆中何晓惠的叙述,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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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江湖、一身劲装的少女何晓兰,意气风发地策马至一处山坡,忽闻下方传来兵刃相交的打斗声。
她好奇心起,勒马驻足,探头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衣衫染血、眉眼间带着倔强与狠厉的少年正被数人围攻,虽落下风,却招式狠辣,不肯服输。
何晓兰心头一紧,未及多想,纤手一扬,两枚带着细锁链的机关镖“嗖”地射出,精准地缠住了两名围攻者的手腕。同时,几枚飞镖悄无声息地射出,直取另外几人的要害,逼得他们回身自救,瞬间缓解了那少年的压力。
然而,围攻者中有人发现了山坡上的何晓兰,大骂一声:“哪来的小娘子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一人已持剑飞身而起,杀气腾腾地直扑何晓兰而来。
何晓兰武功本就平平,面对这凌厉的攻势,一时花容失色,难以招架。
就在剑锋即将触及她之时,那原本被围攻的少年,也就是他的前十几年的舅舅,如今的亲生父亲,单孤刀。
已经出手解决了身边的麻烦,见状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起,手中兵刃格开致命一击,稳稳落在何晓兰身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单孤刀这才看清,方才出手相助的,竟是个眉眼灵动、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少女。
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与教训的意味。
“自己都护不住,就别乱救人了。”
说罢,单孤刀收剑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何晓兰被他这话一噎,心头火起,不服气地追上前拦住他:“什么叫乱救人?要不是我救你,你刚才——”
“这些蹩脚货色我自己能解决,要你多事?”单孤刀打断她,眼神锐利,话语更是毫不客气,“你武功这么差,往后可别乱逞能,把自己折进去!”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那匹同样带着伤痕的马,一夹马腹,便要离去。
何晓兰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气得跺脚,也立刻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直追上去,清脆的声音带着不忿在风中飘荡:“你别走!把话说清楚!你少瞧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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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多病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娘说,那就是她跟单孤刀初识。我娘亲心高气傲,被他那么一说,反而激起了性子,便一直追着单孤刀,跟着他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少事……到后来,一心只想闯荡江湖的她,满心满眼,就只放得下一个单孤刀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为生母感到的不值与心疼。
“可单孤刀呢?”方多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他心里装的却是满江湖。他只要扬名立万,要名震天下……我娘亲被他伤了心,怀着身孕,独自回了天机山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更加沉重:“她怀着我时,身子就一直不好,受过不少苦……我也险些没能保住,未足月就出生了。我娘亲……她产后虚弱,终究……没挨过去。”
方多病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何晓惠描述的画面。
产后憔悴虚弱的何晓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却用尽最后力气,喜悦又带着无尽遗憾地看着怀中襁褓里那个瘦小的婴儿。
她伸出颤抖的手,无比疼爱地轻轻抚摸着婴儿的脸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怀中珍藏的一枚温润玉坠取下,挂在了孩子的脖颈上。
那玉坠,如今正贴在他的胸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母的微凉温度。
李莲花静静地听着,当方多病提及那枚玉坠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恍然与追忆。
他确实听师兄单孤刀偶然提起过,曾赠予一位江湖女子一枚玉佩作为信物,只是当时单孤刀语气随意,他也未曾深究。
却不想,这背后竟是如此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他看着眼前垂着头、周身笼罩在迷茫与伤感中的方多病,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方多病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伤感中太久。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仿佛要将胸口的浊闷尽数排出。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再抬起头时,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的复杂情绪,但眼神已经重新聚焦,看向了李莲花。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摆了摆手,语气刻意显得轻松,却掩不住犹豫的问“对了,花花,你和李姐姐……准备怎么处理舅……单孤刀?”
那个熟悉的“舅舅”称呼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单孤刀”这个冰冷的名字取代。
提及此人,方多病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那不仅是造成李莲花十年苦难、间接导致他生母郁郁而终的元凶,更是与他有着血脉联系的生父。
恨意、怨怼、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以及作为晚辈某种不该有的、却真实存在的纠结,都交织在一起。
李莲花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那抹因回忆而产生的细微波动也沉淀下去。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投向窗外明净的天空,似乎在权衡,又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他作恶多端,种下的因,必然要食其果。”李莲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怨,他都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里没有激烈的恨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十年的病痛折磨,师门的变故,无数因单孤刀的野心而牵扯进来的无辜性命,这一切,都不可能轻易勾销。
“至于具体如何……”李莲花收回目光,看向方多病,眼神温和却通透,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此事牵连甚广,也关乎你的身世。待我身体稍好,会与你李姐姐商议,总会有个公正的章程。”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处置方式,但“公正”二字,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不会因私废公,也不会因公挟私。
方多病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知道李莲花是在顾及他的感受。
他抿了抿唇,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他知道,李莲花和李寻渡一定会妥善处理,而他需要做的,或许是先理顺自己的心绪。
李莲花看着他,轻轻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小宝,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你是方多病,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方多病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他的生父是谁,抚养他长大、给予他关爱和教导的,是天机山庄的方则仕和何晓惠。
他是方家的大少爷,是百川院的刑探,是李相夷的徒弟方多病。这个身份,不会因为血脉的真相而改变。
他心中那团乱麻,似乎因为李莲花这句话,而被理清了一个线头。
“我明白了。”方多病低声应道,眼神渐渐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