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像一阵清风,悄然吹进了江东省各机关单位。首批“扬花授粉”轮岗名单尘埃落定,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名单上的名字,大多是在“墩苗”计划中崭露头角的年轻骨干,此刻被赋予了新的坐标。
省发改委高新技术产业处的副处长孙明远,这位经济学博士,平日里打交道的是各种产业发展规划、前沿技术评估报告。此刻,他拿着调令,目的地是临江市信访局,岗位是副局长(挂职)。他看着文件上“信访”两个字,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疙瘩。旁边熟悉的同事打趣:“孙处,这下可好,从云端落到泥地了,那些报表数据可不会跟你拍桌子骂娘。”孙明远勉强笑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专业不对口,环境天差地别,他感到一种脚不着地的虚浮。
与此同时,在北江市“安全供应链图谱”项目中担任核心骨干的工程师赵小川,刚刚成功协助市监局堵住了一个高危供应商的漏洞,正踌躇满志。调令却让他一周内到省科技厅基础研究处报到。他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产业节点关联图,再想想即将面对的可能是高深莫测的量子计算或者新型材料研发项目申报书,一股强烈的“隔行如隔山”的茫然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对项目组的同伴吐槽:“让我去搞基础研究?这不是让木匠去绣花嘛!”
质疑、忐忑、不适,如同初春河面尚未化尽的薄冰,悄然覆盖在首批轮岗干部的心头。他们习惯了原有的领域深耕带来的掌控感和成就感,突然被连根拔起,移植到看似陌生的土壤,本能的抗拒和迷茫在所难免。这股情绪,也隐隐约约地反馈到了省委组织部部长周正明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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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市信访局接待大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愤怒和无助的复杂气息。孙明远穿着熨帖的衬衫西裤,坐在副局长办公室,却感觉浑身不自在。门外走廊上,一个尖锐的女声穿透门板:“你们管不管?我家房子都快被震塌了!那破厂子天天轰隆隆,投诉了多少次,屁用没有!就会敷衍!”紧接着是工作人员耐心的解释和劝慰,但似乎效果甚微。
孙明远深吸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他看到一个中年妇女,脸色涨红,情绪激动地对着接待员挥舞着手臂。他试图用自己习惯的、在发改委协调重大项目时的逻辑和术语介入:“这位大姐,您反映的问题涉及工业生产和居民生活的协调,我们可以尝试从产业布局优化和降噪技术标准提升的角度,联合相关部门进行系统性……”话没说完,那妇女猛地转头,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他:“什么优化?什么系统?我就问你们,什么时候能让那厂子消停点!我晚上睡不着觉,孩子写作业都受影响!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懂不懂老百姓的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孙明远脸上。他后面准备好的关于“分贝控制标准”和“环境评估流程”的长篇大论,硬生生被噎了回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信访这个直面民生疾苦的端口,冰冷的政策条文和宏观规划,远不如一句“我懂,这事儿我们一定盯紧了”更有力量。他脸上火辣辣的,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水土不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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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科技厅基础研究处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同样微妙。赵小川正参加一个关于新型高温合金材料研发项目中期评估的讨论会。项目负责人是江东大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正用激光笔指着投影上密密麻麻的晶体结构图和力学性能曲线,阐述着实验中的瓶颈。赵小川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和图表背后的含义。
当老教授提到某个关键参数需要在极端热力耦合环境下进行更精细的测试验证时,赵小川习惯性地从“安全”和“风险管控”的角度思考,插话问道:“李教授,这个极端环境测试,实验装置本身的安全冗余设计是否足够?高温高压下的失控风险有没有详细的应急预案?还有,实验过程产生的特殊废料,其处置链条的安全闭环是否已经打通?这涉及到整个研发过程的安全基线是否稳固。”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几位专注于技术突破的科研人员有些错愕地看着他。老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但带着一丝无奈:“小赵同志,你提的这些问题,理论上都很重要。但我们现在讨论的焦点,是突破材料本身的性能极限。安全措施当然有,实验室有规范。你说的这些闭环……是不是有点过于前置了?现阶段,我们首要目标是拿到可信的关键数据。”赵小川张了张嘴,看着屏幕上那令人敬畏的材料结构图,再看看周围专家们重新聚焦于技术参数的眼神,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那套在北江锤炼出来的、对风险节点近乎本能的敏锐触角,在这里似乎戳到了棉花上,无处着力。他意识到,在基础研究的深水区,安全的堤坝固然重要,但科研航船首先要驶向的是未知技术海域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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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办公室。王磊听取了周正明关于首批轮岗干部初期表现的汇报,特别是孙明远和赵小川遭遇的典型困境。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在风中摇曳的树冠。
“风起于青萍之末啊,正明同志。”王磊的声音平静,带着洞悉世事的沉稳,“把麦苗从熟悉的田埂移到新的地块,焉能不晃?根须要重新摸索水土,茎秆要适应新的风向,这摇晃,恰恰说明移植是真实的,不是温室里的挪盆。”
他拿起周正明带来的简报,上面记录着干部们的困惑与挫折。“孙明远在信访局碰壁,因为他还没放下‘指挥棒’,没学会用群众的语言在泥泞里‘犁地’。赵小川在科技厅‘对牛弹琴’,是因为他还没找到‘安全基线’与‘科研前线’之间那条共通的战壕。这都不是坏事。”
王磊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如同为这场“扬花授粉”的实验定下节奏。“关键在引导。组织部不能只当‘移栽工’,更要做‘园丁’。第一,给他们配好‘本地向导’。孙明远在信访局,给他配一位处理复杂矛盾经验丰富的老信访,让他跟着学,跟着听,学着在烟火气里摸准民情的脉。赵小川在科技厅,请那位李教授或者资深项目主管,专门给他讲讲基础研究的逻辑链条和安全风险的真正痛点在哪里,让他明白‘护航’的船该怎么开才能不挡‘探索’的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新移栽不久、已开始吐露新芽的几株景观树。“第二,定期组织‘花粉会’。让这些散在不同枝头的‘花’,定期聚一聚。孙明远讲讲信访窗口看到的社会褶皱,赵小川谈谈基础研究里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灰犀牛’风险。搞产业安全的说说供应链的脆弱点,在港口抓大安全的聊聊巨轮一颗螺丝钉的隐患。让他们彼此听听对方领域的‘风声’,嗅嗅不同土壤的‘气息’。这碰撞出来的,可能就是未来应对复杂局面的‘抗体’!”
周正明眼睛一亮:“书记,您是说,让这种跨领域的‘不适感’和‘新视角’,成为他们互相启发、融合提升的契机?”
“正是!”王磊转过身,眼神锐利而充满期待,“麦子扬花授粉,为的是结出更饱满、更抗病的籽粒。我们的干部,经历这种跨界的阵痛和碰撞,锤炼的是多维度思考的筋骨,锻造的是驾驭复杂性的韧性!这摇晃,是扎根新领域必经的阵痛,也是未来能扛住更大风雨的资本。组织上要做的,就是扶稳苗、引好风,静待这‘青萍之末’的风,激荡出他们潜能的万顷碧波!”
王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信访局里孙明远渐渐沉下去的身影,看到了科技厅会议室中赵小川蹙眉思索的模样。风已起于青萍之末,吹皱一池春水,也吹动着那些被移植的“麦穗”,在陌生的土壤里,开始艰难而顽强地伸展新的根须。摇晃,是为了更深的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