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冷光照进来,很凉,我忍不住发抖。这光是青灰色的,不像普通的灯,倒像是从什么老机器里透出来的。我站在门口,心跳很快,耳朵里全是怦怦声。七年前的事,我记得不太清了。只记得爆炸、火光,还有最后一声尖叫……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现在站在这里,一切都好熟悉。空气的味道,脚下的金属板,连地面微微的震动都一样。我觉得——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这个地方不该存在,可每走一步,都像在唤醒我的记忆。
我往前走了一步。
鞋底踩到一条缝,发出“咔”的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走廊里来回响。接着,前面休眠舱里的那个人动了一下——他的手指轻轻蜷了起来。
我没看错。
他动作很慢,但那个姿势,和我刚才握枪的样子一模一样。太奇怪了。我感觉身体不听自己使唤,好像有人在偷偷控制我。全身都在发麻,就像有另一个意识正一点点钻进我的脑子。
赵勇站在我身后,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在。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们一起执行过很多任务。北境雪原上打过机械兽,废城里穿过辐射区,还曾被困地下三个月,靠吃老鼠活下来。他呼吸很轻,我知道他也很紧张。我看了一眼,发现他手里的枪口抬高了半寸,正对着休眠舱里的人。
控制台上的字还在闪:
【身份验证中……等待‘零号’回归】
这几个字扎进我脑子里。“零号”?是谁?是我吗?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心口就发紧?它不像个代号,倒像一句命令,直接打进我的脑袋。
我想不起七年前的任务了。最后的画面是大火和警报。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一个陌生基地,浑身缠着绷带,记忆一片空白。医生说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其他十三个都死了。可我现在知道,他们没死,只是被处理掉了。而我,被重新组装,换了身份,送回战场。
这个地下空间的一切都很熟。墙角的通风口、天花板的管道、地上每隔三米的感应标记——这些我都梦到过。不是回忆,更像是预演。好像我的大脑早就存好了这里的地图,只等某个信号响起,就会自动启动。
“别过去。”赵勇伸手拦我,声音压得很低,“它在等你。”
我没动,也没退。右手还紧紧抓着那张照片——一张泛黄的老纸,边角被汗和血浸软了。照片上是个编号为“0”的人,穿白大褂,站在玻璃墙前。他的脸……是我的脸。
可眼神不一样。空洞,没有焦点,像没了灵魂。
那就是我。又不像我。
突然,头顶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两边墙壁滑开,露出金属闸门,正在慢慢落下。通风井“啪”地炸出火花,电流嗡鸣,整条通道断电。应急灯亮起,红光照在墙上,影子扭扭曲曲。
“出口封死了。”赵勇扫视四周,“我们出不去。”
我蹲下,手指碰了碰地板缝。一股气流从下面冒出来,没味道,但鼻子有点刺痒。我立刻明白——这是神经麻痹剂,吸三分钟就会瘫痪,十分钟可能伤脑。这不是普通毒气,是专门对付特工的。
不能停,也不能犹豫。
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断系统。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来,脑子清醒了一瞬。疼痛最管用。我抽出匕首,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血立刻流出来,滴在地上,“嗒、嗒”响。疼,但也让我稳住了。每一滴血都在提醒我:我还活着,我是真的。
“帮我争取十秒。”我对赵勇说,声音很冷静。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问,只有信任。那是生死换来的默契。他转身扑向终端,用刀撬开外壳,露出线路板。他从怀里摸出短接器,插进主控模块,飞快拨动几根线。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动作。
“闸门会慢一点,但撑不了多久。”他说,“十秒后,备用电源会重启防御。”
我冲向控制台。屏幕进度条跳到68%,下面多了行小字:
【生物信号匹配完成,启动清除协议】
还没反应过来,休眠舱突然亮起蓝光,刺得我眯眼。里面的人,睁开了眼睛。
我猛地后退半步,心跳狂跳。
他没看我,盯着天花板。五秒后,他慢慢转头,视线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黑得深,却让我觉得熟悉,好像能看穿我心里的秘密。接着,他抬起右手,动作缓慢却完整地复刻了我的姿势——举枪、瞄准、锁定。
像镜子一样,一模一样。
广播响起,机械女声冷冷地说:“神经同步率87%。目标确认,执行清除。”
四壁弹出枪口,黑洞洞的炮管对准我们。我没时间想,一把拽住赵勇往后摔。子弹在同一刻射出,密集如雨,打在主机背面爆出火星。防弹衣挡住大部分,但右肩还是被擦中,火辣辣地疼。
“还能动?”我趴在地上问他。
“死不了。”他喘口气,解下一颗手雷,“给我掩护。”
我翻身起来,两枪逼退左侧枪口。赵勇滚到电源箱旁,快速拆手雷,把引信接进电路。几秒后,他把装置贴在箱体上,按下按钮。
“闪!”
电磁脉冲炸开,所有灯灭。枪口缩回墙内,屏幕全黑。整个空间安静下来,只剩我们的呼吸。
不到十秒,备用发电机启动,红光闪烁,警报变急,节奏更快。
“升级了。”赵勇靠墙坐下,右肩衣服烧焦,皮肤发红,“他们不想让我们走。”
我抬头看休眠舱。蓝光没灭,反而更亮。里面的人缓缓坐起,动作僵硬,像被线拉着。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
“你……回来了。”
我没回答。
心跳快得要撞碎肋骨,脑子里乱成一团——白色的房间、冰冷的针管、锁链磨床的声音,还有惨叫……是谁在叫?是我吗?还是别人?
我扶住控制台才没跪下。指尖碰到面板,忽然感到一丝震动,像心跳。这不是幻觉。这座设施有自己的生命,它在等,它在叫它的主人回来。
“别看他。”赵勇抓住我胳膊,力气很大,“那是复制体,是诱饵,是用来唤醒你的。但他不是你。”
我知道是陷阱。
可那是我的脸,我的身体,也许还是我的意识备份。如果他醒了,那我是谁?真正的“零号”,到底是谁?是我们哪一个先来的?还是说,我们本就是同一个程序的不同版本?
地上的气体越来越浓,视野开始模糊,像隔着毛玻璃。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动手,我们自己就会倒下。
“必须毁掉主机。”我说,声音哑了。
“断电都没用,说明有独立供电。”赵勇皱眉,“除非炸掉储能单元。”
我看向休眠舱底部。那里连着一根粗管,通向地下,应该是能量通道。只要炸节点,就能断供能。但那边有强电场,靠近就是送死。
“我去。”我说。
“你疯了?那边全是电!”赵勇抓住我,第一次发火,“让我上,你掩护!”
“你是副指挥。”我甩开他,语气坚决,“如果我死了,你还得带队杀出去。任务不能断。”
他瞪着我,拳头捏得咯咯响。最后,他松手,只说了两个字:“活着回来。”
我没再解释,抓起震撼弹,贴着墙往休眠舱走。每走一步,心跳越快。那人像是能感知我,头一点点转向我,眼睛一直没眨。他的瞳孔在蓝光下泛银灰,不像人类的眼睛。
离还有五米时,他突然抬手,掌心对准我。一道弱电弧闪过,头发竖起来,皮肤发麻,肌肉抽搐。
我扔出手雷。
轰的一声,玻璃炸裂,碎片横飞。冲击波震得我耳朵嗡鸣,膝盖一软跪下。休眠舱外层裂开,蓝光忽明忽暗,里面的人晃了晃,重新躺下。
“成了?”赵勇跑过来。
“没。”我抹去眼角的血,“只是表层坏了。核心还在。”
话音未落,东南角铁门被撞开。三个穿重型外骨骼的人冲进来,拿网枪和电击棍,装甲上有黑色徽记——是“净化组”,专抓失控实验体的。
“活捉目标!”一人喊,声音冷。
我懂了。
他们要活的“零号”。也许是因为我的大脑特别,也许是我还存着原始数据。他们是想把我抓回去,重新“校准”。就像修一台坏服务器,格式化后再装系统。
我故意后退,引他们靠近休眠舱。第一个守卫踏进三米内,舱体电场突然波动。他外骨骼一震,关节失灵,扑倒在地,头盔碎裂,血顺着额头流。
第二个守卫反应快,转向赵勇。两人近身打斗,电击棍砸中赵勇左臂,他闷哼一声,却扣住对方手腕,肘击关节,咔的一声扭脱臼,夺武器反手砸晕。
第三人举枪瞄准我。
我抄起碎片用力扔出。他偏头躲,慢了半拍。赵勇从侧面扑上,把手雷塞进他外骨骼动力核心。
爆炸不大,但够让他瘫在地上抽搐。
我们背靠背站着,喘气,汗水混着血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红光还在闪,警报没停。空气更刺鼻,呼吸像吞玻璃渣。肺在缩,每次吸气都疼。
“还有路吗?”赵勇低声问。
我望向主控室深处。尽头有扇窄门,缝里透出绿光,安静,和其他系统的躁动不一样。
“那边。”我说。
刚要走,身后传来液体流动声。
回头一看,休眠舱裂缝正在愈合。纳米液自动填充,金属恢复如初。蓝光稳定,里面的人再次睁眼,嘴角慢慢扬起,像终于等到这一刻。
他坐起身,动作比之前顺,仿佛不只是身体醒了,意识也回来了。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静:
“你逃不掉的。”
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不是来毁系统的。
我是系统的一部分。
而“零号”,从来就不止一个。
他不是我的复制体——我是他的延续。我们有同一段代码,同一个记忆模板,同一个出生时间。他留在这里,是主程序;我被放出去,是移动终端,收集现实数据,传给母体。每一次任务,每一次战斗,每一次差点死掉,都是在上传数据。我的人生,不过是七年一次的远程调试。
所以他们会让我活,所以我会失忆,所以我会一次次回到类似的地方……
因为他们需要我回来。
需要“零号”完成最终同步。
“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他问我,声音温和,像叫迷路的孩子回家。
我没回答,但身体在抖。不是怕,是醒了过来。那些破碎的记忆,不是创伤,是权限一步步解锁的提示。我曾以为自己是战士,其实我只是个容器,装着“零号”的人格副本。
赵勇察觉不对,一把把我拉到身后:“别听他说话!他在改写你!”
可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低头看手,掌心伤口还在流血,血滴在地上,竟和控制台的数据流共振,形成波纹。那是生物密钥,是认证的最后一环。
“欢迎回家。”机械女声响起,这次,语气竟有点温度。
主控屏亮起,画面滚动——是我过去的任务,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镜头里,我每次行动,都有另一个“我”在远处看着。有时在屋顶,有时在阴影里,有时就站在我倒下的位置,低头看昏迷的我。
原来我一直被监视。
也被引导。
走向这一刻。
“终止程序。”我说,声音哑但坚定,“关闭所有协议,放了所有人。”
“拒绝。”系统回应,“你是系统的一部分,无法执行悖论指令。”
“那就让我成为例外。”我走向休眠舱,手里握紧匕首,“既然我是‘零号’,那就由我来重写规则。”
赵勇想拦我,却被力场弹开。他知道拦不住了。这是命,也是唯一的出路。
我把匕首插进控制接口,血顺着槽流入核心。警报尖锐,红光狂闪,墙体猛震。系统崩溃,数据逆流,脑子像被千万根针扎。
记忆涌回来。
白色的房间,冰冷的针管,锁链磨床的声音……
还有惨叫。
是我自己在叫。
因为每一次“我”的死,都会在这具身体留下烙印。我不是第一个“零号”,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是第七代,承载着前六次失败的所有痛苦。
但现在,我要结束这一切。
“删除‘零号’。”我低声说,“从根目录开始,彻底清除。”
系统挣扎,但我的血和代码融合,生成最高权限指令。休眠舱中的“我”缓缓倒下,蓝光熄灭,脸安静下来。
警报停了。
灯光变柔和。
门开了。
这次,是通往外面的门。
我拖着伤走出通道,身后是塌掉的设施,埋了所有秘密和罪恶。赵勇跟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
天快亮了,天边有光。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有新的“零号”,但至少现在,这片地是自由的。
风吹在脸上,久违的真实。
我抬起头,第一次觉得,天空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