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瓷匠的作坊里,到处堆着陶罐瓷碗,有的歪歪扭扭,有的缺了个口,唯独架子最高处摆着只哥窑碗,青灰色的釉面上爬满细碎的纹路,像冻裂的湖面,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润。
“这碗裂成这样,咋还当宝贝?”马克踮着脚看,那纹路红一道黄一道,像谁用颜料描过,“换作我家,早扔柴火烧了。”
老瓷匠正用湿布擦一只刚出窑的粗陶壶,闻言直起腰,指腹轻轻摩挲着哥窑碗的边缘:“这叫开片,不是裂,是瓷在跟时光说话呢。”他把碗取下来,递到苏拉手里,“你摸摸,裂得再碎,釉面还是滑的,不扎手。”
苏拉捧着碗,指尖掠过那些纹路,像摸着老人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却暖乎乎的。“这些颜色是后来加上去的?”
“是茶养出来的。”老瓷匠泡了杯浓茶,往碗里倒了点,“你看这纹路,里头像毛细血管,茶汁渗进去,日子久了,就成了这红黄色。新碗哪有这模样?”
马克想起妈妈买的骨瓷碗,白得发亮,一点瑕疵都没有,可总觉得不如奶奶用了几十年的粗瓷碗顺手。“是不是越旧的东西,越有味道?”
“不是旧了就好,是得有‘故事’。”老瓷匠指着墙角一堆废瓷片,“这些也旧,可烧出来就裂得不成样,没撑过几年就碎了,哪有故事?”他拿起那只哥窑碗,“这碗传了三代人,爷爷用它喝米酒,爹用它泡草药,到我手里,就泡这浓茶。每道纹路里,都藏着点日子的滋味。”
迪卡拉底看着碗里的茶汁慢慢渗进纹路:“开片本是烧制时的缺陷,却被人当成了美,这是为啥?”
“因为它不骗人。”老瓷匠把碗放回架子,“新瓷看着光鲜,可经不经得住磕碰,谁也说不准。开片的瓷不一样,它的‘缺点’明明白白摆在那儿,能撑到现在,就说明它实在。就像村里的老光棍,脾气倔,嗓门大,可谁有难处他都帮,这样的人,看着不舒坦,心里却踏实。”
苏拉想起外婆的银镯子,戴了一辈子,接口处磨得发亮,还缺了个小口,可外婆总说这镯子护着她。去年舅舅给她买了个新银镯,光溜溜的,她却总觉得不如外婆那个亲。“是不是……有缺陷的东西,才更像我们自己?”
“可不是嘛。”老瓷匠笑了,眼角的皱纹比碗上的开片还深,“谁还没点毛病?有人性子急,有人胆子小,可这些毛病跟着日子过久了,倒成了自己的记号。要是都活得跟模子刻出来似的,那多没意思?”
马克拿起块带开片的瓷片,边缘已经磨圆了,纹路里积着点灰,像藏着些没说出来的话。“那这些纹路,会一直变吗?”
“会啊。”老瓷匠往炉子里添了块柴,“就像人脸上的皱纹,年轻时浅,老了就深。这碗再传下去,纹路里的颜色会更深,说不定还会添几道新的。日子不停,它就不停‘长’。”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翻出个小陶罐,罐口歪歪扭扭,罐身还有道裂纹,用铜丝缠着。“这是我头回烧的罐,当时觉得丑死了,想砸了,我爹拦着说‘留着吧,看它能陪你多久’。现在呢?用了二十年,装花椒大料,越用越顺手。”
苏拉看着那道缠着铜丝的裂纹,忽然觉得那不像缺陷,倒像陶罐的一道“伤疤”,疤好了,反倒更结实了。“有时候,修补过的地方,反倒更有劲儿。”
“对喽。”老瓷匠拍了拍陶罐,“去年我想把铜丝拆了,结果一使劲,裂纹差点再裂开,赶紧又缠上了。你看,它记着这疼呢,也记着我对它的心思。”
太阳落山时,作坊里的光线暗下来,那只哥窑碗在架子上泛着淡淡的光,纹路里的红黄色像跳动的火苗。马克望着它,忽然觉得那些开片不是裂,是瓷在呼吸,一呼一吸间,把几十年的日子都吸了进去,又慢慢吐出来,成了让人看不够的模样。
离开时,老瓷匠送给苏拉一小块开片瓷片。路上,苏拉摸着瓷片上的纹路,像摸着一段慢慢流淌的时光。“原来美不是一开始就完美的,是慢慢长出来的。”
迪卡拉底望着远处的炊烟:“就像树的年轮,每一圈都是日子刻下的印,有粗有细,有疏有密,合在一起,才是树的一生。”
风从田野里吹来,带着泥土的味道。苏拉把瓷片放进兜里,觉得那小小的碎片里,好像藏着整个岁月的模样——不那么光滑,不那么规整,却踏踏实实的,让人心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