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没有鸟鸣,寂静得像世界被抽走了所有声音。
光线精准地刺破厚重的落地窗帘,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带着审判意味的几何形状。
餐厅里,死寂无声。
只有刀锋划过骨瓷盘时,发出的一记轻微的、几乎要刮进骨髓里的酸涩声响。
一下,又一下,沈妄在切割盘子里的煎蛋。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带着一种灵魂出窍后的机械与麻木。
蛋白边缘被切得支离破碎,金黄的蛋黄破裂开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缓慢地流淌。
他没有看对面,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瞥那个男人的轮廓。
昨夜。
失控的啃咬,滚烫的呼吸,汗水与血腥味的纠缠,直至最后一同坠入欲望深渊的彻底沉沦……
那些画面像一层粘稠油腻的薄膜,糊住了他的所有感官。
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充斥着那股腐朽又甜腻的气息。
那是秦彻的味道。
他以为自己会恶心到呕吐,会掀翻这张昂贵的餐桌,或者,直接拿起餐刀,插进对面那人从容握着刀叉的手里。
可他什么都没做。
所有的情绪,愤怒、憎恨、屈辱,仿佛都在昨夜那场疯狂的掠夺中被焚烧殆尽。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洞的灰烬。
对面的秦彻,用餐姿势依旧无懈可击。
干净的白色丝质居家服,一丝不苟地包裹着他修长的身躯。
只有唇角一处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破损,还在无声地泄露着昨夜那场风暴的痕迹。
他看起来很平静。
但那份平静之下,是一种风暴过境后,饕餮饱足的餍足。
正是这种餍足,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沈妄的胃,让他生理性地开始抽搐。
“哐当。”
他终于放下了刀叉,金属碰撞骨瓷盘,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宣告终结的脆响。
“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沈妄开口,声音很轻,没有一丝波澜。
秦彻切割火腿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仅仅一瞬。
他用餐巾,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优雅,擦拭了一下嘴角那处并不存在的污渍。
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昨夜那种要把人连皮带骨吞噬的痴迷与疯狂褪去了,清明得叫人发寒。
他看着沈妄,轻轻摇头。
“不。”
一个字,否定了沈妄唯一的猜测。
沈妄没动,也未发一言。
他只是用那双燃尽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灰烬的空洞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一个最终的宣判。
秦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绕过足以容纳二十人晚宴的长餐桌,而是径直,一步步,朝着沈妄走来。
皮质拖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声音。
阴影,缓缓笼罩下来,将他完全吞噬。
接着,在沈妄漠然到近乎麻木的审视中,他单膝跪了下去,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疑。
膝盖骨与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沈妄的耳膜上。
这个曾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视众生为棋子,弹指间搅动风云的男人。
此刻,正用一种最原始、最卑微的姿态,跪在他的脚边。
仰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凝望着沈妄。
那是一种信仰。
是疯魔的信徒仰望自己唯一的神只时,那种混合了虔诚、狂热、依赖与自我毁灭的眼神。
“不。”
秦彻又重复了一遍,声线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绷紧,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
他的目光灼热,仿佛要将沈妄的灵魂烙穿。
“我只要您,我的神明。”
神明。
这个词,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却让沈妄的耳膜深处嗡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出现了瞬间的失聪。
他看着跪在尘埃里的秦彻。
这个男人,为了得到他,亲手砸碎了自己的商业帝国,敲断了自己的傲骨。
将名誉、地位、财富,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当成祭品,毫不犹豫地奉上。
只为换取一个……被他憎恨、被他占有的资格。
秦彻见沈妄长久地沉默,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他渴望的任何情绪,一丝恐慌攫住了他。
他似乎是怕他不信,怕他再次推开。
秦彻伸出双手,没有半分攻击性,也未曾僭越触碰分毫,只是摊开在身体两侧,袒露出自己脆弱的胸膛与脖颈。
那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任由宰割的姿态。
“我不需要你的爱,不需要你的怜悯,那些东西太过脆弱,经不起时间的磨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死寂的餐厅里砸出一个个灼人的坑。
“我只要你允许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被你占有,被你惩罚。”
“我只要你……”
他的声音里,终于泄出了一丝再也无法掩饰的、近乎哀求的恐惧。
那是他唯一的软肋,唯一的命门。
“……永远不要再抛弃我。”
沈妄终于垂下了被泪水浸泡过般酸涩的眼睫,视线缓缓落了下去。
他看着这个疯子。
这个为了将他拖进深渊,自己先一步跳下去,在渊底铺满骸骨与黄金,只为迎接他坠落的疯子。
他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髓深处开始腐烂、蔓延四肢百骸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恨了这么多年。
斗了这么多年。
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满足这个疯子最病态、最深切的渴望。
连带着他那可笑的仇恨,都成了一场献给对方的盛大祭典。
“你……”
沈妄的喉咙发干,张了张口,只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气音的单薄音节。
“……赢了。”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实感。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跪在地上的秦彻身上,让他整个身体都剧烈地一颤。
他猛地抬眼,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
炸开一片混乱而汹涌的风暴,是难以言喻的、濒临失控的狂喜。
他的神明,终于……承认了他的存在。
他的神明,终于……不再推开他了。
就在这时,沈妄伸出了手。
那只曾经握着刀,曾经扼住他咽喉,也曾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屈辱印记的手。
此刻,正带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缓缓地,伸向了秦彻的锁骨。
秦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能感觉到,沈妄冰凉的指尖,带着宿命的寒意,落在了他左侧锁骨那片狰狞的皮肤上。
那个由沈妄亲手刻下的,血肉模糊的大写的S。
是他的烙印,永恒的。
沈妄的指尖,在那伤痕凸起的、依旧带着炎性温度的边缘,极轻地、缓慢地摩挲,流连。
这个动作里,没有欲望,没有温度。
带着一种宣判的、不容置喙的、彻底的占有。
这是他的作品,是他的囚徒,是他永恒的战利品。
秦彻再也无法自抑,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
从胸腔深处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因为巨大的满足而几乎要痉挛的喟叹。
尘埃落定。
他的神,终于接受了他这份匍匐在地的、卑微到病态的献祭。
秦彻缓缓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握住了沈妄停留在他伤口上的那只手。
动作很轻,他低下头,像在亲吻一枚刚刚为他加冕的权戒。
虔诚地,将一个滚烫的、带着湿意的吻,深深地印在了沈妄冰凉的指尖上。
温热的唇,贴着冰凉的皮肤。
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契约,就此达成。
沈妄看着他,看着这个吻,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一件事。
自己已经彻底坠入了这座囚笼。
一座由秦彻用他自己的血肉、骸骨与灵魂,为他精心编织的,名为“永恒”的囚笼。
再也,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