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佑四年(907年)秋,成都府的芙蓉正开得绚烂,粉色的花瓣铺满锦江南岸,却掩不住城中心蜀王府的赫赫威仪。当朱温在汴梁篡唐建梁的消息传到蜀地时,节度使王建正站在府衙的露台上,望着脚下绵延的城池——从绵州到利州,从梓州到夔州,两川之地已尽在他掌握,如今中原易主,正是他登基称帝的最好时机。
“主公,百官已在太极殿外等候,就等您登殿称帝了!”节度判官冯涓捧着绣着黄龙的衮冕,语气里满是激动。王建转过身,这位出身忠武军士卒的枭雄,如今已年近花甲,脸上刻着征战半生的风霜,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像鹰隼般扫视着冯涓手中的衮冕:“朱温能做梁帝,朕为何不能做蜀帝?传朕旨意,今日午时,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国号‘大蜀’,改元‘武成’!”
太极殿原是晚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府的主殿,王建掌权后历时三年扩建,殿宇高达五丈,殿内的十二根立柱均用楠木打造,裹着金箔,柱顶雕刻着盘旋的金龙,龙口中衔着明珠,灯光一照,满殿生辉。午时一到,王建身着衮冕,在百官的簇拥下走上丹陛,接受“万岁”的山呼。殿外的礼炮连响二十八声,对应着蜀地的二十八州,声音震得锦江水都微微晃动,也震得成都百姓的心跟着发颤——自安史之乱后,蜀地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帝王,却不知这繁华能持续多久。
赵烈后来在整理《五代秘史·前蜀篇》时,曾通过前蜀旧臣的口述,还原过当时成都府的盛况:“蜀王府周回七里,内有三清殿、会仙楼、丹霞亭,亭台楼阁皆饰以琉璃,阶前的地砖取自岷山白玉,雨后光可鉴人。王建常与妃嫔在会仙楼设宴,召伶人奏《霓裳羽衣曲》残谱,用金樽盛蜀地的‘烧春酒’,酒过三巡,便命宫人撒钱为戏,金箔银锭从楼上落下,引得百官争抢,王建则抚掌大笑。”
登基大典后,王建下旨扩建成都城,将原有的罗城向东、南两侧拓展,新修的城墙用糯米汁混合石灰夯筑,坚硬如铁,城墙上每隔百步就建一座敌楼,楼内储存着火油与床弩,既防外敌,也震慑境内的藩镇。城墙之外,沿着锦江修建了数十里的堤岸,堤上种满柳树,人称“柳堤”,每当春日,柳丝垂江,渔舟唱晚,成为成都一景。
成都的商业街更是热闹非凡。从蜀王府正门延伸出的“锦官街”,两侧商铺林立,蜀锦铺、茶叶铺、瓷器铺、药铺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尽头。蜀锦铺里,工匠们用“通经断纬”的技法织出“联珠纹”“卷草纹”的锦缎,一匹“鸳鸯锦”能卖到五十贯钱,仍供不应求,不仅销往中原,还通过茶马古道运往吐蕃、南诏;茶叶铺里,蜀地的“蒙顶茶”“青城茶”被装在锡罐里,贴上红纸标签,商人争相抢购,说是“能解腻消食,延年益寿”。
赵烈在史料中还记录过一个细节:成都府的茶馆多达三百余家,其中最有名的“盖碗楼”,用的茶具是“盖碗三件套”——碗身、碗盖、茶托均为青瓷烧制,茶托上印着“前蜀武成元年制”的字样。茶馆里不仅卖茶,还提供“说书”“唱曲”的消遣,说书人最爱讲王建当年“夜袭阆州”“智擒韦昭度”的故事,每当讲到王建大败敌军时,茶客们就会拍着桌子叫好,掷下几枚铜钱,茶馆老板则笑得眼睛都眯了。
然而,这繁华背后,却是普通百姓的辛劳。在成都城南的织锦坊,织工们每天要工作十二个时辰,才能织出半匹蜀锦,而工钱仅够买两斗粟米。赵烈整理的《前蜀民生录》中,记载着织工李阿婆的遭遇:“阿婆年五十,双手因常年织锦布满老茧,指缝间裂着血口子,却仍要带着十岁的孙女上机。孙女的眼睛因长期盯着丝线,不到半年就视物模糊,阿婆却不敢停工——若误了王府的锦缎订单,不仅会被克扣工钱,还可能被抓去服徭役。”
王建称帝初期,尚能励精图治,下令减免蜀地三年赋税,修复都江堰,让粮田得到灌溉,成都府的粮价一度降到“斗米三钱”。可到了晚年,他却逐渐奢靡起来,不仅扩建宫殿,还大肆搜刮民财,甚至下令将蜀地的铜器收缴,熔铸成货币“永平元宝”,因铜料不足,钱币边缘布满毛刺,百姓私下称之为“毛边钱”,不愿使用,只能以物易物。
更让百姓不安的是,王建晚年猜忌心极重,听信宦官唐文扆的谗言,诛杀了开国功臣韦庄、王宗涤等数十人。赵烈在史料中引用了韦庄之子韦承庆的回忆:“父亲(韦庄)因反对宦官干政,被唐文扆诬陷‘通梁’,王建不辨真伪,就下令将父亲赐死。父亲临死前,将整理的《蜀程记》(记载蜀地地理的典籍)交给我,说‘蜀地虽险,若君王昏聩,终难长久’,我当时不懂,直到后来前蜀灭亡,才明白父亲的深意。”
这年冬天,成都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锦江南岸的芙蓉花被冻得枯萎,蜀王府却依旧暖意融融。王建在三清殿设宴,召来百官饮酒,酒至半酣,他指着殿外的雪景,对冯涓说:“朕治理蜀地十余年,百姓安居乐业,城池坚固,就算中原大乱,朕也能保蜀地太平,你说是不是?”
冯涓赶紧躬身附和:“主公圣明,蜀地有天险阻隔,又有主公仁德,定能千秋万代!”
可坐在角落的史官柳玭,却在心里默默记下:“武成三年冬,蜀主设宴三清殿,雪落蓉枯而不知,臣窃以为,繁华之下,必有隐忧。”
这场雪后不久,王建就因中风卧床,朝政逐渐被宦官和太子王宗衍把持。王宗衍自幼长在深宫,沉迷声色,继位后更是变本加厉,将蜀王府改为“宣华苑”,苑内修建“重光殿”“太清楼”,用沉香木做梁柱,用珍珠玛瑙装饰墙壁,还从民间挑选数千美女入宫,日夜宴饮,不理政事。
赵烈在整理这些史料时,曾在批注中写道:“前蜀之兴,在王建乘乱取蜀,励精图治;前蜀之衰,在王宗衍沉迷奢靡,宦官专权。五代乱世,割据政权多如走马灯,然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皆因‘民心’二字——得民心者虽弱必强,失民心者虽盛必亡,前蜀如是,后蜀亦如是。”
多年后,当赵烈在洛阳整理前蜀史料时,曾遇到一位从蜀地逃来的老织工,老织工给他看了一块保存完好的蜀锦,上面织着“蜀水巴山”的图案,边角却有烧焦的痕迹。“这是前蜀灭亡时,我从火里抢出来的。”老织工叹了口气,“王宗衍投降后唐时,一把火烧了宣华苑,多少好东西都没了,只剩下这块锦,提醒俺们,再繁华的日子,若君王不争气,也守不住啊。”
赵烈将这块蜀锦与前蜀的史料一起收好,放在《五代秘史》的“前蜀篇”中。每当翻看时,他都会想起成都府的芙蓉花,想起蜀王府的琉璃瓦,想起织工们布满老茧的手——这些繁华与苦难,都是五代乱世的缩影,也是他必须记录下来的真相,为了让后人知道,太平来之不易,统一才是民心所向。
而此时的成都府,在经历了前蜀的繁华与覆灭后,正等待着下一个统治者的到来,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太平,还能持续多久,而那些曾经的繁华,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怎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