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深秋,洛阳赵府的书房里,炭火已燃得有些微弱,却仍驱不散满室的寒意。年过八旬的赵烈坐在藤椅上,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封染着风霜的书信,信纸边缘被反复折叠,留下深深的折痕。信是他儿子赵勇从涿州前线寄来的,字里行间满是硝烟味,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胡杨叶子——那是燕云大地特有的植物,也是赵烈魂牵梦绕六十余年的故土。
“祖父,父亲信里说什么了?是不是北伐打胜仗了?”十三岁的赵仲捧着一卷《幽云防御图》,凑到桌旁。这张图是赵烈在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北伐时绘制的,上面用朱笔标注着燕云十六州的关隘、河流与村落,边角已被磨得发白,却仍是赵烈最珍视的物件。
赵烈缓缓展开书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父亲说,曹彬元帅的东路军已经攻克涿州,田重进的中路军拿下了飞狐口,潘美将军的西路军也收复了云州、朔州,眼下三路大军正往幽州汇合,看样子,收复燕云有望了。”
“太好了!”赵仲兴奋地拍手,指着地图上的幽州,“那是不是很快就能收回燕云十六州?祖父您再也不用对着这张图叹气了!”
赵烈没有接话,目光落在地图上“幽州”二字旁的批注——那是他当年巡视幽州时写下的:“后晋天福三年(940年),契丹迁汉民于草原,毁农田为牧场,百姓苦不堪言。”六十多年前,他亲眼见石敬瑭割让燕云,见契丹骑兵在幽州街头“打草谷”,见汉民偷偷藏着手抄本落泪;如今儿子率军北上,眼看就要收复故土,他却莫名生出一丝担忧——这担忧,源于五代时一次次军事冒险的教训。
他想起后唐同光四年(926年),李存勖不顾大臣反对,强行伐蜀,虽灭前蜀,却因粮草不济、将领不和,最终引发邺都兵变;想起后汉乾佑三年(950年),郭威率军伐辽,却因天气严寒、士兵哗变,被迫班师。“北伐不易啊。”赵烈摸着地图上的拒马河,“你父亲信里说,东路军急着进军,已经开始缺粮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话音刚落,管家赵忠匆匆走进书房,手里捧着另一封书信,神色慌张:“老爷,汴梁来的急信,是枢密院寇准大人写的!”
赵烈心里一紧,接过信拆开。寇准的字迹一向刚劲,此刻却带着潦草:“赵公亲启:东路军曹彬部贪功冒进,涿州粮草耗尽,被迫退至岐沟关;契丹耶律休哥率军追击,战局恐生变数,望公以五代旧事,为陛下进言,速调粮草驰援!”
“果然出事了!”赵烈猛地站起身,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曹彬怎么能这么糊涂!五代时多少战役,都是因为急功近利、粮草断绝而失败?后梁贞明四年(918年),梁军伐晋,就是因为缺粮,在胡柳陂被晋军击败,十万大军覆没!”
赵仲被祖父的激动吓了一跳,小声问:“那父亲会不会有危险?”
赵烈强压下心头的焦虑,抚摸着孙子的头:“你父亲在西路军,潘美将军一向稳重,还有杨业将军辅佐,暂时应该无事。但东路军一败,中路和西路也会受影响,这北伐,怕是要难了。”
他当即铺开信纸,给寇准回信。笔锋划过纸张,带着几十年的军事经验:“五代北伐之鉴,在于‘急’与‘散’——急则缺粮,散则无援。今曹彬东路冒进,耶律休哥善用骑兵,若不速调沧州粮草、令田重进中路驰援,恐蹈后唐胡柳陂之覆辙。杨业西路孤军深入,需令其固守云州,勿轻出,以防契丹包抄。”
信写完,赵烈让驿卒快马送往汴梁,自己则拿着赵勇的书信,反复查看。信里提到“西路军收复云州时,汉民夹道欢迎,献酒食者不绝”,还说“杨业将军率部冲锋,契丹骑兵望风而逃”,这些字句让他想起当年柴荣北伐时的场景——周军收复瀛、莫二州,汉民也是这般迎接,可柴荣一病,北伐便功亏一篑。
“燕云百姓盼收复,盼了六十多年,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赵烈喃喃自语,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卷《五代北伐考》,里面记录着后唐、后晋、后周的五次北伐,每一次都因各种原因失败,字里行间满是遗憾。
三日后,汴梁传来消息——宋太宗采纳寇准建议,调沧州粮草驰援东路军,令田重进中路军向岐沟关靠拢。但此时的东路军已在岐沟关与契丹军展开激战,曹彬部因缺粮,士兵多有逃亡,耶律休哥又采用“疲敌战术”,白天袭扰,夜间劫营,周军渐渐不支。
赵烈收到消息时,正与前蜀工匠苏老栓闲聊。苏老栓的腿伤已好转,正准备回成都,听闻北伐遇挫,忍不住叹气:“赵公,俺在蜀地听说,契丹骑兵比五代时还厉害,他们的‘铁鹞子’(重装骑兵),铠甲能防弓箭,咱们的禁军能抵挡得住吗?”
“难。”赵烈摇头,“五代时,咱们靠重装骑兵对抗契丹,可大宋重文轻武,禁军骑兵训练不足,铠甲虽精,却少了五代时的狠劲。曹彬又是文官出身,不懂骑兵战术,这仗不好打。”
又过了十日,一封来自前线的急信送到赵府——是赵勇的亲兵冒死送来的,信纸上还沾着血迹。赵烈颤抖着拆开,只见字迹潦草,多处被泪水晕染:“父亲:岐沟关大败!东路军溃退,契丹追击三十里,尸横遍野;中路军被迫撤退,飞狐口复失;西路军奉命掩护云州百姓南撤,杨业将军愿断后,潘美大人已同意……儿在朔州,暂无危险,勿念。”
“杨业断后……”赵烈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赵仲赶紧扶住他。他想起后唐天成三年(928年),自己在晋阳见过杨业的父亲杨信——那时杨信是麟州刺史,以骁勇闻名,如今杨业要孤军断后,面对契丹主力,怕是凶多吉少。“五代时,多少名将都是因‘断后’而死?后梁的王彦章,后唐的郭崇韬,都是这般忠勇,却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局。”
他强撑着身体,写下一封给赵勇的信,叮嘱道:“杨业将军忠勇,你需全力辅佐,若遇危险,先护百姓撤退,勿学五代将领‘死战不降’——留得性命,将来才能再图燕云。”
送信的亲兵出发后,赵烈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的落叶,久久不语。赵仲拿起《幽云防御图》,小声问:“祖父,咱们还能收复燕云吗?”
赵烈抚摸着地图上的燕云十六州,声音低沉却坚定:“会的。只是不是现在。五代时,咱们一次次失败,却从未放弃;如今大宋一统,比五代时强百倍,只要吸取教训,将来总有一天,能把契丹赶出去,让燕云百姓回到中原的怀抱。”
他在《五代秘史·宋初篇》中,写下关于雍熙北伐的批注:“宋太宗雍熙三年,三路伐辽,志在收复燕云,此乃大宋立国后首次大规模北伐,亦为五代以来中原王朝对辽最主动之军事行动。初期虽胜,然东路军冒进缺粮,中路军驰援不及,西路军孤军断后,终致岐沟关大败。此败非兵之弱,乃指挥之失、粮草之缺,亦承五代‘急功近利’之弊。杨业之忠勇,赵勇之亲历,皆为燕云收复之伏笔——虽败,却未灭中原之锐气,未断汉民之期盼。”
批注写完,赵烈将赵勇的书信与《幽云防御图》放在一起。窗外的寒风卷起落叶,吹进书房,炭火已灭,寒意渐浓。他知道,雍熙北伐的失败,让收复燕云的希望变得渺茫,大宋或许会因此陷入“守势”,但他从未后悔支持这次北伐——因为这是五代以来,中原王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收复故土而战”,哪怕失败,也比五代时的“苟且偷生”更有骨气。
几日后,汴梁传来最终消息:杨业在陈家谷战死,西路军损失惨重,云州、朔州复被契丹占领,雍熙北伐彻底失败。赵烈收到消息时,正对着燕云地图发呆,他没有哭,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陈家谷”三个字,像是在抚摸一位老朋友的墓碑。
“杨业将军……”他轻声说,“你没给五代名将丢脸,也没给大宋丢脸。”
赵仲走到祖父身边,递上一杯热茶:“祖父,别难过了,父亲还在前线,咱们要等他回来。”
赵烈接过热茶,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他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是燕云的方向,也是儿子的方向。“等你父亲回来,老夫要给他讲五代北伐的故事,讲李克用的三矢遗愿,讲柴荣的幽州之望,讲石敬瑭的割地之辱。”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坚定,“还要告诉他,燕云一日不收,咱们赵家就一日不能忘——这是五代的耻辱,也是咱们的责任。”
此时的朔州前线,赵勇正护送着云州百姓南撤,他怀里揣着父亲的书信,望着远处契丹骑兵的身影,握紧了腰间的长刀。他知道,这次北伐失败了,但他不会放弃——就像祖父说的,五代时那么难,都有人坚持,如今大宋一统,总有一天,他们会再回来,收复那片被契丹占领了六十多年的故土。
而在汴梁的皇宫里,宋太宗看着北伐的战报,脸色凝重;枢密院的官员们正在复盘战局,分析失败原因;寇准则拿着赵烈的书信,力劝太宗“勿因一败而弃燕云,需整军经武,以待时机”。一场失败的北伐,虽让大宋元气大伤,却也让更多人明白,收复燕云,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谋略,需要吸取五代以来所有的军事教训。
洛阳赵府的书房里,赵烈将《五代北伐考》与雍熙北伐的战报放在一起,轻轻合上。他知道,自己或许看不到燕云收复的那一天,但他的儿子、孙子,还有无数中原百姓,会带着这份期盼,继续走下去。而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些故事、这些教训,都记录下来,留给后世,让他们知道,在五代的烽火与宋初的尝试中,有一群人,从未忘记过北方的故土,从未放弃过统一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