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极殿。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熏香缭绕,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肃穆无声。然而,昨日公主病危又转安的风波,似乎仍在空气中留下了些许难以言说的涟漪,使得这份庄严肃穆之下,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审视。
例行的政务奏对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进行完毕。就在殿头官准备宣布散朝之际,位列文官之首的赵国公长孙无忌,手持光洁温润的玉笏,稳步踏出班列。他神色凝重,眉宇间锁着仿佛为国事熬尽了心血的忧思。
“陛下,”他声音沉缓而有力,带着一种老臣独有的恳切与沉重,“日前,李卫公(李靖)与杜侍中(杜如晦)于御前所陈,力主加强我朝边军骑兵,以应对吐蕃日渐膨胀之野心及四方潜在之威胁,此实乃高瞻远瞩、老成谋国之良策,臣深以为然。”
他先是肯定了战略方向,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然则,陛下明鉴,战马损耗巨大,补充维艰,此乃自前隋乃至更早便困扰中原王朝之痼疾沉疴!
若无良策解决此根本之困,则强军之策,恐如沙上筑塔,终成空中楼阁,非但不能增强实力,反会空耗国库民力,徒劳无功。臣每思及此,便夙夜忧叹,寝食难安!”
他这番言辞恳切、直指核心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立刻在朝堂上激起了强烈的反响。尤其是那些与世家大族关系盘根错节,或本身就执掌、关注军务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
“赵国公所言,实乃老成持重之论!战马乃骑兵之胆魄,无马则无骑,此根本问题若不能破解,扩编骑兵确是纸上谈兵,望梅止渴!”
“陛下,如今吐蕃使团虽去,然其狼子野心未泯,边境压力与日俱增,解决战马之困,已是刻不容缓啊!”
一时间,殿内议论声四起,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这个困扰了大唐多年的老大难问题上。
这时,另一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官员,手持笏板,接口奏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推崇:“陛下,臣等皆闻,蓝田县公杜远,才智超群,天赋异禀,每每有惊世骇俗之举。无论是那曲辕犁、龙骨水车等惠泽万民的农具革新,还是那坚如磐石、平整如镜的‘杜氏新路’,抑或是那开启民智、传播迅捷的《长安报》,乃至破解种种疑难杂症……杜县公皆能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
想来,此等困扰我等凡夫俗子多年的战马难题,在杜县公眼中,或许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些许小事耳。” 这话表面上将杜远捧得极高,但那语气中隐隐的、将人架在火上炙烤的意味,却是昭然若揭。
“崔大人所言极是!”又一位关陇贵族出身的官员立刻跟进,语气更加夸张,近乎歌功颂德,“杜县公乃天纵之才,非常人所能及!想必对此战马损耗之顽疾,定有鬼神莫测之良策!若能请得杜县公出山,亲自擘画,为我大唐彻底解决这心腹之患,实乃江山社稷之洪福,黎民百姓之万幸也!”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速召杜县公翌日上朝,共商战马大计,解我朝燃眉之急!”
一时间,以长孙无忌为首,众多世家背景或与其利益相关的官员纷纷躬身请命,言辞凿凿,情真意切,仿佛杜远就是那唯一能擎天保驾、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主。
这先捧至九天,再观其摔落的架势,已然成型。一些寒门出身或与杜远私交甚笃的官员,如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眉头紧锁,心知肚明这是世家集团给杜远设下的又一道险恶关卡,意在借此打压其气焰,甚至让其身败名裂,然而在此等“大义”名分和众口一词之下,一时竟也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直接反驳,只能暗自焦急。
高踞于九龙御座之上的李世民,面色沉静,目光如炬,将殿下这出精心编排的“捧杀”大戏尽收眼底。
他如何看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平静无波、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长孙无忌,心中亦是雪亮,明了这背后推手是谁。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沉吟片刻,知道此事已被推至风口浪尖,避无可避,便沉声开口,金口玉言定夺:“既如此,众卿家皆以为杜远或可解此难题,那便依众卿所奏。传朕旨意,召蓝田县公、将作监少监杜远,明日辰时,上朝议事。”
皇帝的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宁静祥和、正忙于筹备喜事的杜家村。
杜远接到由内侍亲自传达的口谕时,正与王萱在书房内,对着铺满桌案的大红请柬,逐一核对宾客姓名。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氤氲出一片温馨宁静的氛围。听到内侍提及“战马损耗”以及“赵国公长孙无忌带头举荐”等关键信息时,杜远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眼眸,微微眯起,嘴角随之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嘲讽又似早已料到的弧度。
“战马啊……”他放下手中那支蘸饱了墨的狼毫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几乎是瞬间,他的脑海中便清晰地浮现出高桥马鞍、双边金属马镫、以及保护马蹄的铁制马蹄铁——这被后世称为“马具三宝”的简易却划时代的装备图样。
这些东西,技术门槛并不高,以大唐目前的工艺水平完全可以大规模制造,却能极大幅度地提升骑兵的作战稳定性、控马能力、长途行军舒适度,并能有效减少战马蹄部的磨损和伤病,直接提升战马的服役年限和利用率。
对此,他早有准备,甚至利用将作监的资源和杜家村的便利,已经秘密小规模试制、试用了一批,效果之显着,远超预期。因此,对于解决这个所谓的“难题”,他胸有成竹。
真正让他心头泛起波澜,感到一丝烦躁与冰凉的,是背后推动这件事的人——长孙无忌。
“老孙啊老孙……”杜远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村民们正热热闹闹地搭建彩棚,悬挂灯笼,空气中弥漫着喜庆与忙碌的气息。
然而,他的眼神却有些复杂,带着几分追忆,几分惋惜,更有几分被背叛般的冷意。他想起了以前,长孙无忌偶尔会借着探望儿子长孙涣的名义来到杜家村,虽然总是端着国公的架子,言语间不乏试探与算计,但两人至少还能坐在一处,就着几样小菜,聊上几句朝堂趣闻或天下大势。
那时候,他甚至能像私下里称呼李世民为“老李”一样,带着几分戏谑,半真半假地唤他一声“老孙”。彼时,虽然各自立场不同,利益诉求有异,但至少表面还能维持着一团和气,甚至有几分心照不宣的“合作”默契。
“我给长孙家的好处,难道还少吗?”杜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般膈应。
通过长孙涣这个渠道,他有意无意地让长孙家参与、投资了诸多利润丰厚的新兴产业,从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到清洁护肤的香皂,再到如今影响力日益扩大的报纸发行网络……哪一样没有让长孙家赚得盆满钵满?他自问,在“利益均沾”这一点上,从未亏待过这位看似紧密的“合作伙伴”。
可如今,为了丽质的婚事,为了那未来可能影响到皇权传承与外戚地位的核心利益,这位曾经的“老孙”,显然已经毫不犹豫地将他视为了必须彻底铲除的绊脚石、眼中钉、肉中刺。
这次联合世家势力,在朝堂之上公然发难,就是要将他高高架起,放在众目睽睽之火上炙烤。此事若成,功劳未必能全记在他杜远头上,世家自有分润之法;若是不成,或是效果未能立竿见影达到某些人的预期,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弹劾奏章与铺天盖地的讥讽嘲笑。
“何必呢……”杜远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低声自语,“本是互利共赢,和气生财,难道不好吗?”
但他心底也无比清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关乎家族百年兴衰的核心利益(比如未来的皇位归属、长孙家作为外戚的显赫地位)面前,那些通过商业合作获得的“钱财”,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以随时被牺牲。长孙无忌此举,已是旗帜鲜明地要与他死磕到底,再无转圜余地。
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紧握窗棂的手背。王萱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秋水般的眸子里带着清晰的担忧,柔声问道:“远哥,可是朝中之事……颇为棘手?”
杜远回过神来,收敛起脸上复杂的情绪,摇了摇头,反手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递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棘手倒谈不上,解决的办法是现成的,东西也早已备下。
只是……有些人,有些路,终究是理念不同,无法同行,走到了分岔口。”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审时度势的冷静,“不过,眼下还远未到彻底撕破脸皮、兵戎相见的地步。能维持住表面上的那一丝和气,就尽量维持吧。
毕竟,长孙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于朝堂上下,此时若公然决裂,对谁都没有好处,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明日上朝,且看他们如何出招,我再见机行事便是。”
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明日朝会,还是要给长孙无忌和那些世家集团保留几分颜面,至少表面上要表现得愿意合作,顾全大局。他会顺势将早已准备好的“马具三宝”作为解决战马损耗与提升骑兵战力的核心方案提出来。
若能借此东风,推动大唐全军进行装备更新换代,实实在在提升国防军力,于国于民,倒也是一桩好事。至于长孙无忌领不领这份情,是否会就此罢手,那便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然而,杜远心中比谁都更清楚,经过李丽质这场生死风波,他与长孙无忌之间那层本就脆弱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那道深深的裂痕已然无法弥补,更无愈合的可能。
未来的朝堂之上,围绕权力、利益与新旧观念的碰撞,明枪暗箭,风雨波折,恐怕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凶险。眼前这场因战马而起的朝议风波,不过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一次小小的预演与试探罢了。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