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的日子仿佛被蜜糖浸透了,流淌得缓慢而甘甜。杜远与新妇王萱,或携手漫步于田埂溪畔,或对弈品茗于窗明几净之下,似乎全然忘却了长安城中那场关乎他前程命运,甚至牵动帝国军政的豪赌。
然而,远离尘嚣的宁静之下,时光却从未停步,三个月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无声水滴,正一滴滴坠落,终将汇成汹涌的浪潮。
长安,太极殿。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庄严肃穆的朝议刚近尾声,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务逐一议定。就在内侍即将宣布散朝的刹那,一个身影沉稳地踏出文官班列,正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他手持玉笏,身形挺拔,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这几乎成了近几次早朝的固定戏码。
“陛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金谷县公杜远,奉旨解决战马耗损之难题,至今已近一月期限!然,臣遍览各方奏报,未见其有任何举措呈上。
反而听闻,其人在杜家村,沉醉于新婚燕尔,流连于温柔之乡,于陛下重托、军国要务,竟似抛诸脑后!此举,视同儿戏,岂是人臣之道?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军心何以安定?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严词切责,命其火速呈报进展,以安朝野上下疑虑之心!”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几位素来与长孙家同气连枝,或本就对杜远这匹骤然崛起的“黑马”心存忌惮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
“赵国公所言极是,战马乃军中命脉,岂容如此轻慢?”
“杜县公虽有殊勋,然亦不能恃宠而骄,罔顾君命啊!”
“陛下,当遣使责问,以儆效尤!”
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杜远“玩忽职守”、“恃才傲物”的指责之声,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
而在另一侧,与杜远交厚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他们并非不担忧,程处默带回的那句“一切尽在掌握”实在太过飘渺,让人心中无底。
但回想起杜远过往种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他们选择了沉默的信任。尤其是程咬金,听得那些议论,粗黑的眉毛一拧,冷不丁洪声道:“吵什么吵!杜小子刚娶了新妇,歇息几天怎么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了!老长孙,你家处默当年成亲后,不也告假半月没去点卯?怎地轮到杜远就不行了?你这心操得,比那管媳妇针线的婆母还细!”
他这混不吝的粗豪话语,引得一些武将忍不住低笑出声,殿内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长孙无忌的脸色却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握着玉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高踞龙椅之上的李世民,将殿下这众生相尽收眼底。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龙椅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杜远的“不作为”,确实反常,让他这位素来知人善任的帝王也感到一丝困惑和隐隐的不安。他欣赏杜远的才华,更需要杜远去解决那棘手的战马难题,但杜远此刻的表现,却像是在钢丝上漫步,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杜远啊杜远,朕以你新婚为由,已为你挡了数次明枪暗箭。你究竟是真有通天之能,稳坐钓鱼台,还是……被温柔乡磨去了锐气,小觑了这朝堂风波之险恶?’
李世民心中暗叹,那股被杜远屡次勾起的好奇与期待,此刻也掺杂了越来越多的疑虑。毕竟,这次赌的,不仅是杜远的前程,还有他女儿丽质的归宿,以及朝堂势力的平衡。
眼见议论声渐起,他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无形的威仪瞬间笼罩全场,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赵国公及诸位爱卿所言,朕,知道了。”李世民的声音平稳而富有磁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杜爱卿劳苦功高,如今新婚燕尔,朕特许其休沐半月,亦是体恤臣子,彰显天家恩德。战马之事,关乎国本,朕相信杜爱卿心中自有丘壑,断不敢轻忽。且……再耐心等候些时日吧。”
依旧是那套说辞,依旧是那份看似公允的偏袒。长孙无忌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还想再争,但抬头迎上李世民那深邃如海、看似平静却暗藏锋芒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只能深深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不甘与愤懑,声音艰涩地道:“臣……遵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陛下对杜远的回护,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坚定。
立政交心,各怀苦衷
散朝的钟磬声余音袅袅,百官鱼贯而出。李世民却并未起身,目光落在正欲转身离去的长孙无忌身上,淡淡开口:“辅机,随朕到立政殿走走。”
长孙无忌脚步一顿,心猛地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默默整理了一下衣冠,垂首跟上那道明黄色的背影,每一步都感觉沉重异常。
立政殿内,不似太极殿那般开阔威严,更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散发着幽香,窗前的绿植葱翠欲滴。李世民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他与长孙无忌二人。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沉默良久。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静得能听到香炉中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这寂静,比朝堂上的争论更让人心慌。
终于,李世民转过身,目光不再似朝堂上那般居高临下,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审视、疑惑与一丝疲惫的情绪,直直看向长孙无忌。
“辅机,”他开口,声音低沉,唤的是表字,是郎舅私下的称呼,“此处没有外人,只有你我,既是君臣,更是多年的至亲。你跟朕说句实话,你与杜远之间,闹到如今这般田地,甚至不惜押上你长孙家盐铁之利的根基……是否,全因丽质那丫头?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长孙无忌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惶恐与激动:“臣不敢!臣纵有私心,亦绝不敢因私废公!臣一切所为,皆是为了大唐……”
“为了大唐?”李世民打断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他缓步走到长孙无忌面前,俯视着他伏地的背影,“若真是纯粹为了大唐,你会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动用朝堂势力,非要将他逼入绝境?辅机,你看着朕的眼睛回答。”
长孙无忌抬起头,脸上已失了在朝堂上的镇定,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与挣扎。
李世民没有立刻叫他起身,而是踱开两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追忆的飘忽:“辅机,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初次微服去那杜家村。那时,杜远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村子也破败得可怜。
我们看着他捣鼓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听他大言不惭地谈论那些闻所未闻的道理……那时,你虽也觉得他言语惊世骇俗,时常皱眉,但眼底深处,未尝没有一丝欣赏。你还私下对朕言道,‘此子思维天马行空,若善加引导,磨去棱角,或可成为国之栋梁’。”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数年前:“后来,他的‘醉仙居’开起来了,那炒菜之妙,至今思之令朕口舌生津;他搞出的新法养殖,让贱如泥土的猪肉变成了美味,丰富了百姓餐桌;
他献上的红薯、玉米,活人无数,功在千秋,可抵十万雄兵;还有那筒车,便利灌溉,惠泽万民……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没有给你我,给这大唐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便是你长孙家,通过涣儿参与其中,所获之巨利,难道还少了吗?为何昔日能融融恰恰,共享其利,今日却仿佛成了不共戴天的仇雠?朕,实在不解。”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既有帝王的质问,也带着朋友般的困惑,更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长孙无忌紧锁的心扉。
长孙无忌听着陛下一件件细数杜远的功劳,脸色变幻不定,羞愧、恼怒、无奈、苦涩……种种情绪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他心中剧烈翻腾。他何尝不记得那些?
杜远带来的改变和利益是实实在在的,他长孙家也确实因此财富剧增,地位更加稳固。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苍白的,终于卸下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声音沙哑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力感:
“陛下明鉴……臣,并非不知杜远之才,亦非不念其利国利民之功,更非全然忘却昔日融洽。只是……只是……” 他哽咽了一下,眼中竟泛起了些许泪光,“陛下,冲儿他对丽质一片痴心,天地可鉴!
您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性情,您最清楚不过。丽质因杜远而郁结病重,此事虽未宣扬,但这长安城中,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如今杜远风光大婚,迎娶美娇娘,宴请八方客,满城皆知!
可我那苦命的冲儿呢?丽质却依旧……若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我长孙家颜面何存?冲儿他又将如何自处?外人会如何议论我长孙无忌?会说我们长孙家连陛下最宠爱的公主都求娶不得,反而……反而因一个骤然得势的杜远而颜面扫地!”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郁结之气尽数吐出:“臣与杜远,本可如陛下所言,共享其利,相安无事。但丽质之事,已成死结!此事关乎的,已不仅仅是小儿女的婚事,更是我长孙家的声誉,是冲儿的前程命运,是臣这张老脸,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门楣!
杜远越是出色,越是得陛下信重,臣这心里……就越是如同被毒蛇啃噬,寝食难安啊!他就像一面无比光亮的镜子,时时刻刻照得我长孙家在此事上无比难堪,无地自容!此事不了,臣与他,又如何能回到从前?臣……臣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说到最后,这位权倾朝野的赵国公,声音里竟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和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他同样为此事心力交瘁,一边是家族百年声誉和爱子的幸福,另一边是一个屡创奇迹、圣眷正隆且确实带来巨大利益的杜远,这其中的权衡、挣扎、愤怒与无奈,几乎将他撕裂。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位跟随自己半生,出谋划策,共历生死的股肱之臣,看着他伏地不起时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鬓角不知何时悄然爬上的霜白,以及那无法作伪的痛苦与挣扎,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牵扯到他最宠爱的女儿、倚为重臣的至亲,以及一个无法以常理揣度、却总能带来惊喜(或惊吓)的奇才。他弯腰,亲手将长孙无忌扶起,触手处,能感觉到对方手臂的僵硬与冰凉。
“朕,明白了。”李世民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无奈的安抚,“丽质的事,朕会再与她好好谈谈。那丫头,性子是倔了些……至于杜远那边……再给他些时间吧。或许,他真能再次创造奇迹,到时……或许局面会有所不同,也未可知。”
这番话,既是安慰,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的期望。李世民心中清楚,无论杜远能否解决战马问题,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的这道裂痕,已然深可见骨。
而这一切纷争的源头,都系于他那性情刚烈、情根深种,却又命运弄人的女儿,李丽质身上。这团由亲情、利益、颜面与国事交织成的乱麻,该如何解开?连他这个执掌乾坤的九五之尊,此刻也感到了一阵深沉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