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的岁月仿佛被蜜糖与暖阳共同浸泡着,流淌得悠缓而醉人。整整一月,杜远彻底卸下了“金谷县公”的身份,也仿佛将那场震动朝野的赌约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与王萱,这对新婚燕尔的璧人,足迹遍布村野。他们曾在晨雾未散时携手漫步田埂,看晶莹露珠垂坠于禾苗尖梢;也曾于午后泛舟于波光粼粼的小河之上,任由小舟随波轻荡,笑声惊起岸边白鹭;
夜晚,则常在灯下对弈,相依偎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听夏虫啁啾,感受着彼此呼吸与心跳的韵律。
王萱彻底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幸福之中,昔日眉宇间因坎坷经历而凝练的几分清冷与警觉,被这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渐渐融化,眼眸流转间,尽是温婉动人的光彩,如同被精心滋养的兰花,悄然绽放。
然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当天空中银盘般的月亮再次变得圆满,即便杜远在她面前依旧谈笑风生,举止从容,但聪慧敏锐如王萱,又如何察觉不到那平静生活表面下,正悄然涌动的暗流?
朝堂之上,关于战马赌约、关于赵国公步步紧逼的风声,即便在这偏远的杜家村,也能通过往来仆役或程处默等人偶尔带来的只言片语,隐约传入耳中。
而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那个深居宫中,因一片痴心而深受情苦,甚至险些香消玉殒的女子——长乐公主李丽质。这个身影,如同月光下一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伤,始终萦绕在王萱的心头。
这日晚膳后,夜色如水,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天际,清冷的银辉如同薄纱,温柔地笼罩着整个庭院,将花木的影子拉得细长。
王萱亲手沏了一盏杜远最爱的明前清茶,茶香袅袅,她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自然地依偎入怀,而是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坐下,微微垂着眼帘,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腰间丝绦的流苏,唇瓣轻抿,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愁绪。
杜远刚放下手中阅读的书卷,目光落在她身上,立刻捕捉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他伸出手,温热的大掌覆上她微凉的柔荑,声音低沉而充满关切:“萱儿,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还是……有什么心事?”
王萱抬起头,月光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杜远的身影,也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远哥,”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月色般柔和,“这一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最安宁的日子。”
她先是肯定地诉说着幸福,随即话锋微转,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可是……战马之约,三月之期已过大半,我知你胸有丘壑,智珠在握,定有解决之道,此事我其实并不十分忧心。我真正放心不下的……是长孙家日益紧迫的逼迫,还有……还有宫里的丽质妹妹。”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这个话题,声音愈发低柔,却字字清晰:“那时我重伤卧床,丽质妹妹时常不顾身份前来探望,坐在我榻前,与我说些体己话。她……是个心思极其纯粹、至情至性的好女子,看似柔弱,内心却刚烈如火。她对你的情意……深沉而炽烈,不掺丝毫杂质,甚至到了不惜以自身性命相搏的地步。
我同为女子,感受到她那份毫无保留的痴心,心中唯有震撼,与……难以言喻的心疼。”
杜远闻言,神色瞬间凝重起来,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李丽质那份沉重而纯粹的情意,他如何能不知晓?那份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决绝,让他感动,更让他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责任与深切的愧疚。
王萱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轻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正室夫人的嫉妒与狭隘,反而流露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令人心折的理解与包容:“远哥,我明白你的为难之处。长孙家树大根深,赵国公因此事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早已超越了儿女私情的范畴,深深牵扯到朝堂势力的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
她停顿了片刻,长睫微颤,仿佛在内心中进行着最后的权衡与抉择,终于,她抬起眼眸。
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入杜远眼底,一字一句道:“我深知,在此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远哥你待我情深意重,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得你如此全心全意,是萱儿几世修来的福分,我心中早已满足,别无他求。”
“但……若只因顾忌长孙家的权势滔天,便要生生辜负、甚至逼死丽质妹妹那样一颗琉璃般纯粹无瑕的真心,让她在深宫高墙内独自凋零……我……我于心何安?何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持着,将自己的决定和盘托出:“若……若你心中对她,亦存有怜惜与情意,若此事尚有转圜之机……我……我愿意与她姐妹相称,共侍一夫。抛开长孙无忌的因素不谈,单论丽质妹妹这个人,她的品性,她的痴心,我支持你,不要负了她。莫要让权势与算计,玷污了这份本该美好的情意。”
这番话,如同晴空霹雳,在杜远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猛地看向王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感动,以及更深、更浓烈的心疼与怜惜。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萱儿,这个曾经在暗夜中独行、看尽世间冷暖的女子,内心竟能如此豁达、善良,拥有着如此广博的胸襟!她不仅完全为他考量,甚至将另一个深爱他的女子的痛苦也一并背负!
“萱儿!你……你何苦如此……何必如此委屈自己!”杜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他一把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无比强大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手臂用力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声音带着哽咽,“我杜远何德何能……此生能得你为妻!能得你如此待我!”
王萱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胸腔内传来的剧烈心跳,眼中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但她唇边却绽放出一抹释然而温柔的微笑。
“因为我知道,失去心中所爱是何等蚀骨灼心的痛苦。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丽质妹妹心中的绝望与苦楚,绝不比我曾经承受的少半分。远哥,你是注定要翱翔九天的雄鹰,是要做经天纬地大事的人,不应被这等情爱纠葛长久束缚,更不应因外界的权势压迫而做出违背本心的抉择。
既然……既然我们已身处这个时代,有些规则我们暂时无法轻易打破,那为何不尝试着,在这规则之内,为我们,也为她,寻一个对所有人都能少些伤害,甚至能带来些许温暖的结局呢?”
杜远听着怀中妻子这番发自灵魂深处的言语,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李丽质在灿烂杏花树下那明媚娇憨的笑容,在病榻之上苍白脆弱却依旧执拗望着他的眼神,以及在他大婚之日,那带着泪光却真诚祝福他与王萱时。
那故作坚强实则破碎的模样……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刺痛难当,然而在这刺痛之中,却又有一股滚烫的暖流汹涌澎湃,冲刷着他原本因顾虑重重而有些犹疑的心境。
是啊,既然天命让我来到这大唐,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杜远,拥有了这般波澜壮阔的际遇,拥有了身边如此美好、善解人意的妻子,又何必始终抱着前世的一些固有观念,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既来之,则安之。不仅要安然处之,更要痛痛快快地享受这全新的人生,珍惜眼前这得来不易的深情厚谊,同时,也要勇敢地承担起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
他紧紧抱着王萱,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低沉而无比坚定地在她耳边说道:“萱儿,谢谢你……谢谢你如此懂我,如此为我着想,也谢谢你……对丽质的这份宽容与善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浊气与犹豫都呼了出去,眼神逐渐变得清明、锐利,充满了决绝的力量:“你说得对。长孙无忌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丽质的事更是缠绕着无数利益与情感的死结。但正因为是死结,才更需要有人去直面,去想办法解开!
我不能因为畏惧前方的艰难与麻烦,就眼睁睁看着丽质在无望的痛苦中继续沉沦,更不能让你今日这番豁达与苦心,白白付出,让你觉得所托非人!”
他轻轻抬起王萱泪痕未干的脸,用指腹极其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湿润,目光深邃而充满力量,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战马之事,是我破开这僵局的第一步,必须成功!接下来,无论是长孙无忌这座看似不可逾越的大山,还是丽质那颗需要小心呵护的琉璃心,我都会一一去面对,去解决。这个困扰了所有人许久的死结,就由我来亲手解开!”
王萱仰望着丈夫,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种她无比熟悉且信赖的、仿佛能掌控一切、创造奇迹的光芒,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与不安也彻底烟消云散。
她知道,那个自信从容、果敢坚毅、总能于绝境中开辟新路的杜远,已经彻底回归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将所有的心疼、支持与信赖都融入了这个动作中,将脸颊重新贴回他温暖的胸膛,轻声呢喃道:“嗯,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你最终做出何种抉择,我和……我们,都会支持你。”
夫妻二人紧紧相拥在溶溶月色之下,彼此的心跳声在这一刻仿佛重合,心意相通,灵魂相依。前路或许依旧遍布荆棘,暗藏风暴,但此刻,他们都已拥有了携手共渡、直面一切艰难险阻的无比勇气与坚定决心。
杜远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天际那轮圆满无缺的皎皎明月,心中已然有了清晰无比的盘算——悠闲的休憩时光结束了,是时候,主动出击,去会一会那位权倾朝野、步步紧逼的赵国公,也为自己,为萱儿,为丽质,去奋力搏一个能容纳更多幸福与可能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