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直播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一个名叫周平的男生,镜头里,他的脸被廉价台灯的光照得半明半暗,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灼热而又坚韧。
“我爸说,我妈是病死的。”他一字一顿,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但在她走后,我整理遗物,找到了她藏在箱底的日记。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周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句话从肺腑深处挤出来:“我不是不想活,是厂里不给工伤认定。”
仿佛一颗深水炸弹在平静的湖面引爆,直播间的弹幕瞬间从凝滞变为井喷。
愤怒、震惊、悲悯的情绪化作雪崩般的文字,几乎要将屏幕彻底淹没。
十七封匿名信,三小时的直播,“未来信箱”从未像此刻这样,承载着如此沉重而尖锐的现实。
视频片段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在互联网上疯狂蔓延。
短短数小时内,“日记最后一句话”的词条冲上热搜,箭头鲜红,直指云端。
风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猛烈。
当天下午,一封措辞严厉的公函便以加急件的形式,送达了基金会办公室。
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刺眼夺目——相关企业所在地网信办,以“内容引发不良社会影响”为由,要求平台立即下架全部直播录像及相关剪辑,并约谈基金会负责人。
苏霓接到电话通知时,指尖正停留在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是周平家庭所在社区的低保记录,申请时间赫然是三年前,正是他母亲被诊断出重病之后,而审批结果那一栏,是冰冷的“不予通过”。
她没有一丝慌乱,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电话那头,是实习生焦灼的声音:“苏霓姐,怎么办?他们说再不处理就要封禁我们的账号!”
“知道了。”苏霓挂断电话,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扫过办公室里同样神情凝重的同伴们。
危机,也是棋局。
对方落子了,现在,该他们了。
“承安。”她只叫了名字。
陆承安早已戴上了蓝牙耳机,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甚至没有抬头,手指在键盘上疾飞,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我已经联系上周平,别慌。实习律师正在指导他签署《个人信息合理使用声明》,即刻进行线上公证。所有内容,由他本人授权我们发布,基金会只是平台。”
他顿了顿,抛出了第二步棋:“同时,周平母亲的原始医疗票据、诊断证明以及那本日记关键页的高清复印件,已经以加密邮件的形式,发送至当地信访局的公开邮箱。我们的行动,在法律上是‘个体维权证据呈报’,而非‘群体事件舆论指控’。焦点必须转移。”
陆承安推了推眼镜,声音沉稳得像一块压舱石:“最关键的一步,我已经建议周平的父亲,以‘请求组织复查历史遗留工伤认定问题’的名义,正式向市一级劳动监察部门提交书面申诉。把矛头从‘揭露企业丑闻’,巧妙地转向‘呼吁重建政府纠错机制’。前者是死路,后者,才是生门。”
一套组合拳,行云流水,精准狠辣。
原本指向基金会的舆论压力,被他三言两语间,化为推动事件进入正规解决渠道的合法动力。
几乎在陆承安话音落下的同时,许文澜那边也发动了反击。
她没有理会那些要求删帖的私信和邮件,而是直接在基金会的官方账号上,开启了一场新的直播。
“各位关注‘未来信箱’的朋友,这是本次三小时直播的全程服务器日志。”镜头对准的是一行行滚动的代码,许文澜清冷的声音作为画外音响起,“所有数据公开透明,可以清晰看到,基金会未对任何投递内容进行过策划、修改或技术干预。直播所用设备,均为学生自备的二手电脑与摄像头。”
她的操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下一秒,一个链接出现在屏幕上。
“考虑到技术无罪,为了支持更多非营利性质的校园记忆记录项目,我们已将‘未来信箱’的轻量版开源代码包上传至Github(全球最大的开源代码托管平台)。”她平静地宣布,“代码包附有详细说明,仅限于非营利教育及学术研究用途。我们欢迎监督,也乐于分享。”
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
公开日志,证明了自身的清白;开源代码,则瞬间将“未来信箱”从一个孤立的“违规案例”,变成了一个可复制、可推广的“技术模板”。
监管部门可以轻易掐灭一个点,但如何面对即将遍地开花的无数个点?
这使得“一刀切”的粗暴管理方式,变得投鼠忌器。
线上战场硝烟弥漫,线下的交锋则更为无声。
赵小芸没有留在办公室等待结果,她买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独自一人奔赴了那座风暴中心的工业城市。
她拒绝了所有闻风而动媒体的采访请求,也没有去见周平和他家人,以免给他们带去二次伤害。
她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市工人文化宫旧址。
断壁残垣,墙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
赵小芸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干净的A4纸,用胶水仔细地贴在一块相对完整的墙面上。
纸上,只有一行手写的、遒劲有力的大字:
“你说的话没人听?来这儿,我替你念。”
没有署名,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张纸,一句承诺。
第一天深夜,无人问津。
第二天深夜,依旧如此。
她就带着录音笔和保温杯,在废墟里静静地守着。
直到第三天,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用沙哑的嗓音问:“闺女,你真能替俺们念出去?”
赵小芸没有多说,只是按下了录音键。
接下来的二十多段口述历史,就在这片废墟中被记录下来。
她不加任何剪辑,不配任何音乐,甚至不写任何标题,上传到网络时,只用时间和地点作为文件名。
那些充满方言、咳嗽、叹息和停顿的真实声音,像一把把钝刀,割开了被遗忘的岁月疮疤。
第四天清晨,当赵小芸准备离开时,竟有十几位退休老工人自发地等在了那里。
其中一位,颤颤巍巍地向她讲述了当年那场惊心动魄、却最终被强行压下的罢工经过。
与此同时,远在后方的林晚,也从数据的海洋里,打捞出了更深的秘密。
她梳理了“未来信箱”开通以来的所有后台投递数据,通过关键词匹配,震惊地发现,除了周平,还有另外六封来自不同投递者的信件,都隐晦地指向了同一家纺织厂在九十年代末的尘肺病瞒报事件。
而这家早已破产的纺织厂,其所在的地块,如今正是那座城市最炙手可热的房地产开发项目之一。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意识到,这已经超出了工伤认定的范畴,背后可能牵扯着一条盘根错节、横跨二十年的利益链。
她没有将这个发现上报给苏霓,因为她知道,一旦公开,基金会将面临的,可能不再是约谈,而是毁灭性的打击。
深思熟虑后,她将所有线索、数据模型和关联分析打包,用最高级别的加密方式,发送到了一个特殊的邮箱。
那个邮箱的代号是m00011,持有者,正是当初在团队内部制定了《代述伦理守则》的那位法律系女生。
邮件的末尾,林晚只附上了一句话:“你们要走的路,比我们想的更深。”
就在基金会全员以各自的方式拆解危局之时,一张更为巨大的网,从更高处撒了下来。
教育部某司局的一份内部会议纪要,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被泄露到了网上。
纪要明确指出:“‘未来信箱’此类学生自发活动存在不可控的舆论风险,建议对所有高校内与之有关联的社团及项目,进行全面排查,并暂时叫停。”
这份纪要,如同一道惊雷,让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众人,瞬间如坠冰窟。
这意味着,对方不再满足于扑灭单点的火星,而是要直接抽干整个草原的水分。
办公室里的空气压抑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当晚,苏霓的邮箱里,开始涌入一封封邮件。
发件人,是十余位已经毕业多年的“记忆委员”。
附件里,是他们如今在各自岗位上的在职证明,和写给基金会的感谢信。
有人成了揭露社会不公的调查记者,有人考上了偏远乡镇的基层公务员,有人创办了服务于流动儿童的社区中心……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记忆委员”这个身份的真正意义。
苏霓一封一封地读完,眼眶有些湿润。
她点击“全部回复”,在回执中只敲下了一行字:“他们不是我们的成果,他们是时代的回音。”
发送。
窗外,积蓄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展览馆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屋檐下的水流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入地面,仿佛无数细微却坚定的私语,最终都将汇入这片广袤的大地。
苏霓站在窗前,看着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的世界,感受着那股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她知道,这场仗,还远没有结束。
雨势渐歇,天色微明。
苏霓回到电脑前,习惯性地点开全国“记忆委员”平台的后台。
数据图表上,代表用户活跃度的曲线像往常一样,形成一道道充满生命力的波峰。
这片由无数记忆和声音构筑的数字空间,此刻正显得无比繁荣与坚韧。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实时数据流的瞬间,指尖微微一顿。
屏幕的一角,一个毫不起眼的数据刷新指示灯,似乎比平时……慢了零点零一秒。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极其短暂的停滞,像是一帧被抽掉的电影胶片,瞬间便恢复了正常。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但苏霓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