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冰冷而熟悉的失重感,仿佛耗尽心血筑起的大厦,一夜之间被无数更坚韧的藤蔓从地基深处悄然包裹、汲取、乃至超越。
呈现在苏霓面前的,是林晚调出的一张全国数据热力图。
曾经如繁星般璀璨的活跃光点,此刻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萎缩成一片稀疏的星云。
“不止是高考临近,”林晚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现实,“真正的冲击来自这里。”
她指尖轻点,屏幕上弹出一连串被标记为红色的文件夹,标题刺眼——“声音合作社”。
“多地中学,尤其是我们的核心试点区,自发成立了以班级为单位的独立采集小组。”林晚快速划过几张截图,那是几个简陋但功能齐全的应用程序界面,图标分别是茁壮的稻穗和含苞的春苗。
“他们不再需要通过基金会的平台和认证,直接使用了‘银杏新芽’的开源代码,衍生出了这些‘稻穗计划’、‘春苗倾听’……它们像野火一样,正在疯狂蚕食我们的用户根基。”
苏霓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五花八门的衍生品上,而是死死锁住热力图的左下角。
那是广袤的西部,代表着贫瘠与闭塞。
在那片几近熄灭的黑暗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光标,如风中残烛,固执地闪烁着。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放大地图,一个乡村小学的名字跳了出来。
“凌晨两点,这个账号上传了一段新的口述梦境。”她顿了顿,念出了那段被系统自动转译的文字,“我梦见老师说,以后我们……”
不用再偷偷录音了。
这七个字,像一记重锤,砸碎了苏霓心中最后一丝不甘。
她们成功了。
成功到足以让她们亲手缔造的帝国,变得不再那么必要。
两天后,基金会顶楼的会议室,窗帘紧闭,密不透风。
所有核心团队成员悉数到场,气氛凝重如铁。
苏霓没有一句废话,将一份厚厚的报告轻轻放在会议桌中央,缓缓推向每一个人。
《银杏新芽计划终期评估报告》。
深蓝色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行烫金小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决绝的光芒:“当一棵树的影子覆盖了整片山坡,种树的人就该退到光里去了。”
“诸位,”苏霓环视着这些与她并肩作战多年的伙伴,眼眶有些发热,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银杏新芽’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盆景,它已经长成了一片森林。而森林,有它自己的生长法则。”
她深吸一口气,宣布了那个早已在她心中酝酿百遍的决定:“基金会将于今年年底,正式停止所有新增试点学校的接入工作。现有的整套系统,包括服务器、数据库和全部公共口述资料,将整体无偿移交至教育部下属的青少年心理研究中心进行托管与后续研究。”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但是,”苏霓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鹰,“我个人将保留‘m编号档案库’的永久私人管理权。那些被标记为最高密级的记忆,那些可能动摇社会根基的声音……有些根,只能由我们知道埋在哪里。”
陆承安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
直到此刻,他才抬起头,目光与苏霓在空中交汇。
他没有反对她的决定,这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别的认同。
但他作为那个永远的守护者,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我同意。”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我建议,在移交协议中增设一条‘十年追溯条款’。未来十年内,任何接收方或合作机构,若被证实滥用口述数据进行商业牟利,或恶意剪辑、引导舆论、制造社会对立,银杏基金会仍保留依据原始三方签署协议,启动一切法律追诉的权力。我们种下的树,可以赠予世界,但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它的果实投毒。”
他亲自起草了那份厚重的移交备忘录,在长达上百页的技术附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了一条毫不起眼的细则:“为确保系统平稳过渡,原技术团队在未来三年内,享有对系统异常调用的技术知情权。”
这个伏笔,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为日后可能的守护,留下了一扇秘密的窗。
同一时间,在基金会的数据中心,许文澜正对着满墙闪烁的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她在系统后台悄然部署了一套“静默镜像”程序。
从这一刻起,所有上传至公共服务器的数据,都将在毫秒之内,同步加密备份到基金会独立的私有云端。
加密等级,直接拉升至军用级别。
做完这一切,她开始重写人工智能分析模型的核心算法。
过去,人工智能会将海量的声音数据转化为冰冷的结构化报表、用户画像和行为趋势图。
而现在,在她的修改下,模型不再输出任何可供量化的结论。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充满诗意的“声音地形图”。
一片区域的情绪密度,不再是复杂的百分比,而是被演绎成风声的强弱与缓急。
一段记忆的传播路径,不再是枯燥的节点网络,而是一片片银杏叶飘落、旋转、最终归于尘土的轨迹。
那些最深沉的悲伤,是深夜里连绵的雨;那些最炽热的喜悦,是日出时喷薄的光。
“以后,它不再是工具了。”许文澜轻声对自己说,眼中映着屏幕上缓缓流淌的光影,“它是一座纪念碑。”
初夏的风,吹走了最后一丝春日的料峭。
赵小芸回到了她最初出发的那所试点中学。
她没有再走进课堂,也没有组织任何分享会。
她只是像一个普通的老师那样,每天早自习前,静静地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听着晨光里,学生们彼此交谈的、充满活力的声音。
那些声音里,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考试的抱怨,有少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们谈论着自己班级的“声音合作社”,争论着谁录下的笑话更有趣,谁分享的烦恼更能引起共鸣。
有一天,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从她身边跑过,又犹豫着跑了回来,仰头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不安:“赵老师,如果我们曾经录下了很重要的话,但是后来那个应用程序不用了,那些话……将来还能找得到吗?”
赵小芸笑了。
她没有解释复杂的云端和数据迁移,只是伸手指了指走廊尽头档案角里,那台已经落了一层薄灰的老式录音机。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按下播放键,”她说,“就一定找得到。”
傍晚,落日熔金。
苏霓独自一人来到那座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城市展览馆。
她在那棵巨大的电子银杏树下,铺开一张小小的野餐布,摆上两杯尚在升腾着热气的清茶。
没过多久,陆承安的身影出现在光影的尽头,不急不缓地走来,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风拂过,头顶上由无数屏幕组成的树叶便随之摇曳,光影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时光在无声地流淌。
许久,苏霓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支笔,在那本厚厚的留言簿上,翻开了新的一页。
她没有写下祝福,也没有留下感慨,只写了一句极短的话。
“我不再需要被听见,因为我已经成为了声音本身。”
她合上本子,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个时代随之落幕。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一片由光影构成的嫩绿叶片,从树上“飘落”,轻轻地、精准地落在了留言本的封面上。
不远处,几个正在追逐嬉戏的孩童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孩子指着这边,发出一声清脆的惊呼:“快看!妈妈快看!这棵树还会写字呢!”
夜深了。系统移交的最后期限已过。
林晚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并没有离开。
出于一种近乎偏执的习惯,她决定对整个“声音地形图”进行最后一次例行巡查。
屏幕上,许文澜创造的诗意世界在缓缓流淌。
风声、雨声、落叶、光影……一切都和谐而宁静,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平稳落幕。
她端起咖啡,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广袤的西部区域。
那里,在代表着荒芜与沉寂的深色背景之上,一个尖锐的、非自然的、仿佛用圆规画出的完美圆形光斑,正以一种固执而不祥的频率,轻微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