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面无表情的小太监,走在深宫长长的甬道上,季言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一如他此刻忐忑的心情。
“太后单独召见…是福是祸?刚给了甜枣,不会转头就挨闷棍吧?”内心戏再次开演,“难道是嫌我献得不够多?想把剩下那一成也吞了?不至于吧,吃相不能这么难看啊…”
“还是说,看穿了我‘献祭流’打法的本质,觉得我太滑头,想敲打敲打?”
“或者是…想拉拢我?毕竟我现在有爵位在身,又管着钱庄的实际运营…”
胡思乱想间,已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宫苑前,匾额上写着“慈宁宫”三个大字。宫门口守卫森严,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
通报之后,季言被引了进去。殿内熏香袅袅,布置典雅而不失华贵。正中软榻上,坐着一位身着常服、雍容华贵的年轻美妇,正是方才珠帘后的太后。让人惊讶的是,她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与凌霜差不多年纪,此时她卸去了朝堂上的威严,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让季言心头一跳的是,太后下首还坐着一个人——右相吕文焕!这老狐狸果然在!
“微臣季言,叩见太后娘娘,丞相大人。”季言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季爱卿平身,看座。”太后的声音比在朝堂上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
“谢太后。”季言小心地在旁边准备好的锦墩上坐了半个屁股,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顺听训的模样。
内心却在疯狂分析:“吕文焕也在!这是外戚集团要集体面试我?看来我这‘安乐县男’和钱庄的实际控制权,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嘛!”
太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闲聊般开口:“季爱卿今日在朝堂之上,深明大义,献产于朝,忠心可嘉,哀家甚慰。”
“太后娘娘谬赞。”季言连忙欠身,“此乃微臣本分。钱庄能利国利民,全赖朝廷威德,微臣岂敢居功?唯有将其献于朝廷,方能发挥其最大效用,福泽万民,此乃微臣与合伙人张万财由衷之愿。” 漂亮话反正不要钱,可劲往外抛。
吕文焕抚须笑道:“季县男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襟见识,实属难得。如今你受封爵位,又得皇商之助,前途不可限量啊。太后与老夫,都对你这般年轻才俊寄予厚望。”
来了!开始画饼了!
季言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微臣惶恐!能得太后与吕相看重,实乃微臣几世修来的福分!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力,万死不辞!” 他故意将“为朝廷效力”咬得稍重,巧妙地将个人忠诚转移到了抽象的国家概念上。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季爱卿忠心,哀家自是知晓。如今你既在户部任职,又掌钱庄实务,责任重大。朝中诸事繁杂,有时难免有不同声音,你需得心中有数,懂得权衡,凡事…多与可靠之人商议。”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了!就是要他站队,多跟“他们”商量!
吕文焕也接口道:“是啊,季县男。京城不比安澜,水浑得很。有太后娘娘为你做主,你只需安心办事,不必有后顾之忧。”
压力给到了季言这边。直接拒绝肯定不行,那是打太后的脸;但直接投靠外戚,不仅违背本心,也等于彻底失去了萧相的庇护,恐怕死得更快。
电光火石间,季言有了决断。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感激、激动和“少年人”特有的赤诚表情,起身躬身,语气无比“真挚”:“太后娘娘天恩!吕相教诲!微臣铭记于心!微臣出身微寒,蒙朝廷不弃,授以官爵,委以重任,此恩如同再造!微臣别无所长,唯有一颗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忠于太后娘娘的赤胆忠心!”
他巧妙地把“朝廷”、“陛下”、“太后”并列,既回应了太后的拉拢,又没明确站队,还把皇帝抬了出来,让人挑不出毛病。
“微臣深知责任重大,定当恪尽职守,秉公办事!凡有益于朝廷、有益于百姓之事,微臣必当全力以赴!绝不敢因私废公,有负太后娘娘与朝廷信任!” 他再次强调“朝廷”和“公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一心为公、不掺和派系斗争的“纯臣”形象。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激和忠诚,又表明了自己做事的原则,让太后和吕文焕一时也找不到突破口。
太后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凤眸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季言努力维持着脸上那“淳朴又坚定”的表情,后背却已经开始冒冷汗。
半晌,太后才缓缓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好,好一个‘秉公办事’!季爱卿有这份心,便很好。下去吧,好生当差,莫负哀家期望。”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季言如蒙大赦,连忙行礼,躬身退出了慈宁宫。
“妈的!跟这些大佬说话太费脑子了!每句话都得琢磨三遍!差点就被绕进去了!”他心有余悸地吐槽,“幸好我演技过关,人设立得稳!‘一心为公的愣头青’形象,应该暂时糊弄过去了吧?”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宫墙,感觉那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成了精的老狐狸。
“京城这地方,真是步步惊心,呼吸都要钱…啊不,是呼吸都要命!”
……
离开皇宫,季言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往户部衙门报到。
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角,是一座占地颇广、气象森严的庞大建筑群。看着那进进出出、神色匆匆的官吏,季言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袍,迈步走了进去。
通报姓名和来意后,他被引到了一处值房。里面坐着几位官员,正在伏案办公。听到动静,纷纷抬起头来看向他这个新面孔。
季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者,身着孔雀补子,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精明与疲惫,正是户部尚书,姓严,名正清。名字听着就挺“严正”的。
“下官季言,奉旨任职户部主事,特来拜见尚书大人,崔侍郎,及诸位同僚。”季言恭敬行礼。
严尚书打量了他几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嗯,季主事到了。你的职司,崔侍郎会与你分说。日后同在户部为官,当勤勉任事,恪尽职守。”
“下官谨记尚书大人教诲。”季言连忙应道。
这时,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季主事,这边来。”
季言转头,正是顶头上司之一,户部右侍郎崔衍。崔大人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但季言莫名觉得有几分亲切——好歹是熟人!
“崔大人。”季言拱手。
崔衍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开始给他介绍在场的几位同僚。
“这位是户部郎中,郑唯德郑大人。”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和善、但眼神透着精明的官员对季言笑了笑。
“这位是海陵郡清吏司主事,赵德柱赵大人。”一位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看起来颇为富态的官员拱了拱手。
“这位是雁山郡清吏司主事,孙立孙大人。”一位瘦高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官员淡淡点头。
季言一边笑着与各位同僚见礼,内心则开始搜罗情报信息对号入座:
“郑唯德?看着挺和善,但能在户部混到郎中,肯定不是简单角色!”
“赵德柱?这名字…朴实无华!看这体型,估计和情报里说大差不差,家里肯定不缺油水,”
“孙立?瘦高个,脸色苍白,果然是个加班狂人,一看就是加班过多的样子!同是天涯加班狗啊!”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隔间里走出一个人,看到季言,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季老弟!你来了!”
正是许久未见的秦牧之!他也在户部任职,是个户部郎中,品级比季言高两级。
“秦公!”季言也是真心高兴,在这陌生的衙门里见到老领导,感觉像找到了组织。
“哈哈,好!来了就好!”秦牧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崔衍和几位同僚笑道,“崔侍郎,诸位,这便是老夫常提起的季言,别看他年轻,于经济庶务一道,颇有见地,往后还需诸位同僚多多指点。”
有秦牧之这番介绍,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加上季言虽然品阶不比他们高,却有爵位傍身,不是他们能比的。郑唯德和赵德柱都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连孙立也挤出了一丝笑容。
崔衍等他们寒暄完,才对季言道:“你的职司,主要在度支司,协理钱法、漕运、以及新纳入的‘通宝钱庄’相关账目核算事宜。具体事务,郑郎中会交代于你。你的值房在那边拐角。”
他指了一个方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户部事务繁杂,账目尤重清晰严谨,你初来乍到,多看,多学,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亦可请教郑大人与秦大人。”
“下官明白,多谢崔大人!”季言连忙道。虽然崔衍冷冰冰的,但这话说得还算实在。
接下来,秦牧之热情地领着季言去熟悉环境,安排值房,又给他抱来了一大摞账册和文书。
“这些都是近期的度支司文书和往年旧例,你先熟悉一下。”秦牧之指着那堆成小山的卷宗,笑道,“户部不比地方,规矩多,牵扯广,一笔账目可能关联数个衙门,务必小心谨慎。”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季言感觉眼前一黑。
内心哀嚎:“我就知道!这京官不是那么好当的!这哪是上班,这是来服徭役的吧?这么多账本,看到猴年马月去?我的修仙大业怎么办?我的《匿气诀》还没练到家呢!”
吐槽归吐槽,他也知道这是本职工作,推脱不得。只好认命地坐下来,开始翻阅那些枯燥的账册。
好在有秦牧之在一旁不时提点,加上季言本身对数字和经济事务就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度,上手倒也不算太慢,毕竟前世记忆和搞钱经验。
他很快就沉浸在了各种数字、报表和繁琐的规章条例中,暂时忘记了朝堂的凶险和太后的“关爱”。
直到傍晚时分,下衙的钟声响起,季言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账册中抬起头。
秦牧之笑道:“如何?头一天还适应吗?”
季言苦笑着摇摇头:“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秦公,您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秦牧之哈哈一笑:“习惯就好。走吧,今日为你接风,我知道附近有家馆子不错…”
两人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这时,度支司郎中郑唯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脸上带着一丝为难的神色。
“季主事,你初来,本不该立刻给你派重活…”郑唯德搓着手,笑容依旧和善,“但此事有些紧急…你看,这份关于去年一家皇商往来的账目核销,里面有几笔款项账目虚高,这家皇商就在崀山郡,能否劳你尽快核对一下,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季言接过那份厚厚的文书,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嘴角微微抽搐。
“郑大人放心,下官会尽快核对。”他面上保持着微笑,心里却在骂娘:“卧槽!第一天就给我下马威?还是挖了个坑?皇商…这水怕是不浅!”
他看着郑唯德那看似无害的笑容,又看了看手中这份沉甸甸的、可能藏着雷的账目,心中警兆顿生。
这户部的日子,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