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郑唯德笑眯眯地递过来那份明显有坑的账目,季言心里正飞速盘算着是硬着头皮接下,还是找个借口推脱一下,旁边的秦牧之却先开口了。
“郑郎中,”秦牧之脸上带着惯有的和煦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季主事今日方才到部报道,衙门的规矩、清吏司的流程都还未曾熟悉,此时便将如此紧要且陈年的账目交予他,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吧?若是出了纰漏,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顿了顿,看向郑唯德,笑容不变,话语却绵里藏针:“况且,这份账目积压已非一日两日,也不差这一两天功夫。还是让季主事先熟悉一二,待理清了头绪,再着手处理不迟。郑郎中,你以为呢?”
郑唯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和善模样,连连点头:“秦大人说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了,急于厘清旧账,险些坏了规矩。季主事,那你先熟悉公务,此事…过几日再说,过几日再说。” 说着,便将那份账目又收了回去,对着秦牧之和季言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看着郑唯德离去的背影,季言长长松了口气,内心对秦牧之的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亲人啊!这就是有熟人有靠山的感觉吗?太爽了!差点第一天就掉坑里!秦公威武!”
他连忙对秦牧之拱手:“多谢秦公解围!”
秦牧之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这户部衙门,看似规矩森严,实则暗流涌动,你初来乍到,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走吧,为你接风洗尘,我知道有家馆子味道颇佳。”
三人出了户部衙门,秦牧之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引路。走着走着,季言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招牌和闻到那勾人魂魄的麻辣鲜香,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
果然,秦牧之在一家装修风格与安澜“知味楼”一脉相承、但更为气派的酒楼前停下,笑道:“就是这儿了,京城的‘知味楼’,味道比安澜总店也不遑多让,甚至还有些京城特色的新菜式。”
季言看着那熟悉的匾额,内心疯狂吐槽:“我就知道!连锁店开得太出名也不好!到哪儿都逃不过自家产业的包围圈!这接风宴吃来吃去,钱还是流进了自家口袋…虽然好像也没啥不对,但总觉得怪怪的…”
凌霜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眼神在看向“知味楼”招牌时,也微微动了一下,显然也知道这酒楼与季言的关系。
秦牧之要了个雅间落座。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练地点了几个招牌菜,又要了一壶好酒。他并未因凌霜是护卫而有所怠慢,很自然地请她一同入席,显然也知道凌霜与萧相的关系非同一般。
菜很快上齐,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秦牧之放下酒杯,脸色微醺,话也多了起来。
“季言啊,今日在户部,你也算是初步见识了。”秦牧之语重心长地说道,“户部是萧相的根基,虽然相比其他部门,成分没那么复杂,不过你也千万别掉以轻心。”
他开始为季言剖析户部的人事格局:“严尚书,与我一样,都是萧相的门生。为人刚正,能力也强,是户部的定海神针,有他在,户部大的方向不会乱。崔侍郎…嗯,你与他相熟,应当知晓他的为人,刚直不阿,只认规矩和实务,是朝中有名的中立派,不结党,不营私。”
季言闻言,心中一动。崔衍是中立派?看来崔衍跟萧相的真实关系是绝密中的绝密啊!连秦牧之这样的萧相核心门生都不知道?而自己竟然知晓这个秘密…萧相和崔衍,还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欧阳大佬,竟然如此信任自己?这信任…有点沉重啊!让他感觉肩膀上无形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秦牧之继续道:“另外一位左侍郎,姓王,虽非萧相门生,但与萧相一向走得很近,只是近日告假回乡省亲,过些时日你便能见到。至于底下的郎中和主事嘛…成分就复杂了。”
他压低了声音:“比如今日那位郑唯德郑郎中,也算得上是萧相的门生,但此人…心思活络,近年来,私底下与摄政王一派走得颇近。他今日让你查的那份账目,涉及的那家皇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是太后的人。这里面水很深,他让你去碰,恐怕是没安好心,想借刀杀人,或者让你得罪太后。你往后与他打交道,务必多加提防。”
季言瞬间了然,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如此!郑唯德这是想把他当枪使,让他去捅太后那边的马蜂窝!无论查不查得出问题,他都里外不是人!幸好秦牧之及时拦下了!
“多谢秦公提醒!季言记住了!”季言真心实意地敬了秦牧之一杯。
随着酒意渐浓,秦牧之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安澜府的时光。
“季兄弟,说起来,老夫能这么快调回京城,在户部谋得一席之地,全仰仗你在安澜的种种作为啊!”秦牧之带着醉意,拍着季言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感慨,就连对季言的称呼也变了,“若非你在安澜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让老夫顺带沾了光,恐怕萧相还得让我在安澜府多历练几年。”
他开始如数家珍般地抖落季言的“丰功伟绩”:
“说起你撰写的《西游记》…好家伙!如今可是风靡大江南北,连京城达官显贵都争相传阅,茶余饭后必谈西游!张万财那老小子靠着活字印刷和这本书,赚得是盆满钵满!还有那新出的《三国演义》也是出自你手吧?你小子,文采斐然啊!”
季言连忙谦虚:“侥幸,侥幸,都是前人智慧,我只是…整理润色…”
“献策城南水利!那‘鱼嘴’、‘飞沙堰’,连崔侍郎和萧相都赞不绝口!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秦公过誉,都是秦公敢于任事,善于纳谏…”
“还有!建立‘互助会’!老夫可是知道,那不只是简单的善堂!你用它整合了安澜城的三教九流,消除了安澜府许多隐忧啊,甚至还利用他们拔除了黑风寨散布在城外的所有暗桩、据点,让老夫有机会围了黑风寨的老巢,温水煮青蛙,步步为营,铲除了黑风寨这颗毒瘤,还顺势将安澜府境内其他几个小山匪也连根拔起!让安澜府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份功劳,老夫可都是沾了你的光啊!”
秦牧之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季言脸上了。
季言听得是冷汗直流,内心哀嚎:“秦公!秦大人!亲爹!您喝多了吧?!怎么什么都往外抖啊!‘互助会’的事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吗?剿匪的细节是能放在台面上讲的吗?虽然凌霜不算外人,但您这爆料也忒猛了点吧!我的底裤都快被您扒干净了!”
他一边拼命给秦牧之使眼色,一边讪笑着打哈哈:“秦公您醉了!都是秦公您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我不过是提供了些微不足道的信息,做了点分内之事,实在当不得您如此夸赞!功劳都是您的!都是您的!”
他试图转移话题,顺便吐槽一下:“说起来,秦公,您当初向朝廷献‘钱庄之策’…可是把我害得好惨啊!今天在朝堂上,差点没被那些大佬生吞活剥了!”
秦牧之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十分自责的神情,抓着季言的手,醉眼朦胧地说道:“此事…此事确实是老夫考虑不周,险些害了你!老夫…老夫心中有愧啊!兄弟你放心,老夫定会好好补偿你!日后在户部,但有难处,尽管来找老夫!”
看着秦牧之这副真情流露的样子,季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连连摆手:“秦公言重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再说了,结果是好的!”
而坐在一旁,一直默默听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凌霜,此刻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那双清冷的眸子,第一次带着如此明显的震惊和审视,看向了那个被秦牧之夸得天花乱坠、此刻却一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表情的年轻男子。
《西游记》是他写的?那个如今在京城贵族圈子里都引发热议、连义父都称赞其想象力瑰奇的故事?
活字印刷术是他指导的?那个极大降低了书籍成本、被义父誉为“文教大兴之基”的技术?
城南水利工程是他献策的?那个被认为足以写入地方志的惠民工程?
还有…那个看似普通的“互助会”,背后竟然有如此深的谋划?拔除黑风寨暗桩…这些听起来就像是沙场老将或者积年谋士才能做出的布局,竟然都出自这个当时才十四五岁的少年之手?
他做的哪一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一个人名扬一方,甚至青史留名!而他却在不声不响间,做了这么多!而且看样子,他还在极力隐藏,生怕别人知道!
凌霜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义父这么看重眼前这名少年了,也明白当初会让她在季言身边多看多学。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才俊?这分明是一个…妖孽!
她看着季言那略显尴尬和无奈的表情,再联想到他今日在朝堂上那看似莽撞、实则精妙无比的“献祭流”打法…
这个季言,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还要…深不可测。同时也更加确认,他面临的危险,也远超她的预估。
接风宴最终在秦牧之酩酊大醉、被随从扶走中结束。季言和凌霜站在“知味楼”门口,看着秦牧之的马车远去。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也让季言的酒醒了大半。
“凌姑娘,今日…让你见笑了。”季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凌霜说道。被秦牧之这么一顿猛夸,他感觉自己的人设都快崩了——虽然他本来也没什么固定人设。
凌霜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探究?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秦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季言挠了挠头,苦笑道:“半真半假吧,秦公喝多了,难免有些夸张。我就是个普通人,运气好了点。”
凌霜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义父的眼光,从未错过。”
季言:“……” 这话我没法接啊!
两人默默地向住处走去。季言回想着秦牧之爆的猛料,以及郑唯德那看似和善实则包藏祸心的笑容,还有户部那复杂的人事关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京城这潭水,真是深不见底…这才第一天啊!”他内心哀叹,“多亏了秦大人啊,初步摸清了户部的一些情况,知道了要小心哪些人,不然凭借‘东风’现在的能量,确实还查不到这么细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