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了一场与自己(以及对面这位执着少女)的拉锯战。
在甘露寺那双“不给真正理由绝不罢休”的清澈目光注视下,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找更多借口,每一个都试图绕开那个真正的核心。
“蝶屋……太吵。” 他想起那些伤员和忙碌的护理人员。
“分部也吵呀!而且忍小姐可以给你安排最安静的房间!” 甘露寺立刻驳回。
“……规矩多。” 他试图描绘一种束缚感。
“不会的!忍小姐人最好了,肯定不会用规矩烦你的!” 甘露寺对蝴蝶忍有着绝对的信任。
“……不自由。” 他换了个说法。
“在蝶屋你也可以研究药材啊!那里药材还更全呢!” 甘露寺的思路永远积极向上。
“……麻烦。” 他试图总结这种种不适。
“不麻烦不麻烦!所有手续我都可以帮你搞定!” 甘露寺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
他再次沉默,看着眼前这个能把他所有(在他看来)合情合理的拒绝都扭曲成“可以解决的小问题”的少女,感到一种深深的、语言无法形容的无力感。
(到底要怎么说……她才能明白?)
或者说,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拒绝接受任何“不去蝶屋”的可能性。
他像是被逼到了绝境,所有迂回的借口都已用尽,最终只能放弃挣扎,带着一种近乎坦白的疲惫,叹了口气,说出了那句最直接、也最核心的话:
“我真的不想见蝴蝶忍。”
这句话里没有之前的试探和不确定,只剩下清晰的拒绝。
然而,甘露寺蜜璃要的不是陈述,而是解释。
她立刻紧紧抓住这句话,如同抓住了最关键的把柄,身体前倾,粉绿色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声音清脆而执拗地追问:
“理由!”
只是一个词,却重若千钧。
她不要听结论,她要的是支撑这个结论的、能够让她理解和接受的原因。
为什么不想见? 是她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 还是你自身有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看着她那不容闪躲的目光,知道任何含糊其辞或沉默以对,在她这里都行不通了。
他被逼到了必须直面这个问题的墙角,必须给出一个能让她(或者说,让他自己)信服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恰恰是他最不愿、也最难宣之于口的。
面对甘露寺毫不放松的追问,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试图用模糊的借口搪塞或沉默以对。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探究的视线,直接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奈和些许烦躁的情绪:
“她让我很无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地……具体,却又无比抽象。
“无语”,不是讨厌,不是怨恨,甚至不是简单的“烦”。
它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面对某种无法理解、无法应对、甚至无法有效沟通的行为或存在时,所产生的深深的无力感和思维停滞状态。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更加沉重: “我实在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什么? 是接受不了她那执着的、无孔不入的靠近? 是接受不了她那种带着算计(在他看来)又夹杂着真诚的试探?
是接受不了她总能精准地挑起他试图冰封的情绪? 还是接受不了……面对她时,那个会变得不再那么“稳定”和“可控”的自己?
这个理由,没有指控蝴蝶忍任何道德上的瑕疵,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深刻地描述了她在他内心世界中所造成的“困扰”。
这是一种基于性格、行为模式和情感波长极度不匹配而产生的、最根本的“不适感”。
甘露寺听到这个理由,也愣了一下。
她预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她太强势”、“她管得太多”、甚至“我讨厌她”,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让我很无语”和“接受不了”这种近乎……情感上的过敏反应。
这让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因为这种感觉,似乎比单纯的“不喜欢”更加根深蒂固,也更难用道理去说服。
他看着她执着追问的样子,知道不给出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解释,这场“审讯”将永无止境。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整理措辞,最终用一种相对平和的语气补充道:
“但老实说,我挺欣赏她的。\"
他承认了她的能力和特质。
“我不讨厌她。”
随即,他再次强调,并将原因归结于自身, “我个人原因,我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
这个说法比单纯的“无语”更进了一步,明确划清了界限,却又将原因笼统地归于“个人”,试图做最后的保留。
然而,甘露寺蜜璃的思绪却瞬间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个最大胆的猜测上。
她联想到他所有的回避,对情感的疏离,那句关于“爱是升华”的话,以及那仿佛凝固在时光里的衣着……
她猛地抬起头,粉绿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一种近乎确认般的、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先生,你……不会真有过老婆吧……?”
他听到这个问题,目光骤然定在她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无奈和敷衍,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被触及了最核心秘密的寂静。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他看着她,终于,缓缓地,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却无比清晰的语调,回答道:
“对。”
一个字。 重若千钧。
这个简单的承认,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那座尘封已久的、沉重的门。
所有古怪的行为,所有的拒绝与疏离,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根本的、也最令人无力的解释。
甘露寺得到了她想要的“理由”,一个她能够理解、却也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的理由。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甘露寺听到他亲口承认有过妻子,心中既为那个猜测被证实而感到震动,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努力理解着他的心情,尝试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案,语气带着真诚的劝解:
“先生,我知道你肯定很爱自己老婆,” 她的声音轻柔下来,“但和我……或者说和忍小姐……成朋友都不行吗?只是朋友而已!”
他摇了摇头,这次给出了更具体、也更决绝的解释: “我不喜欢扎在女人堆里。”
这像是一句惯用的托辞,但紧接着,他看向甘露寺,语气稍缓。
“回答你刚才说的话,和你的话……可以是朋友。”
他区分了对待。甘露寺的直接和纯粹,虽然麻烦,但似乎不触及他那个最敏感的禁区。
然后,他的目光变得深沉,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逾越的界限感:
“但她不行。”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理由重得让他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口,
“她太像‘她’了。”
这个“她”,显然指的是他逝去的妻子。
“我不能有这样想法。”
他像是在告诫自己,声音低沉, “我不能这么对‘她’。”
最后,他给出了最终的判决, “所以不能见。”
在他心中,蝴蝶忍身上某种特质(或许是执着,或许是聪慧,或许是那份外柔内刚的坚韧)与他记忆中的妻子产生了重叠。
这种重叠是危险的,会让他产生“背叛”逝者的负罪感。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他必须从根源上切断与蝴蝶忍的任何联系,哪怕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甘露寺听着他这番近乎偏执的坚守,看着他眼中那片为亡者哀悼的、不容侵犯的领地,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着急。
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带着不甘和不解的语气说道:
“先生!你怎么能像小说里面那些为情所伤、不愿接受新感情的女主角一样呢!”
她将他与那些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文学形象类比, “不能这样的!”
在她看来,怀念逝者固然深情,但因此彻底封闭自己、拒绝未来所有的可能性,是一种过于痛苦和极端的选择。
她希望他能走出来,希望能看到他和忍小姐都能获得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在孤独中自我放逐,一个在不解中暗自神伤。
他沉默了一会,仿佛在咀嚼甘露寺那个“小说女主角”的比喻,然后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轻声反问:
“你应该是说我优柔寡断吧?”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话语里那层未经明言的批评——在旧情与新缘之间徘徊不前,无法做出干脆利落的决断。
不等甘露寺回答,他便移开了视线,像是懒得再为此争辩,又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评价,用一种近乎放弃辩解的、带着淡淡自嘲的语气说道:
“就当是吧。”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承载了太多的无奈与沉重的自我认知。
他承认了自己在情感上的“停滞不前”,承认了自己无法像常人那样“向前看”。
但这并非因为他享受这种状态,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那道由愧疚、忠诚和过往伤痛共同筑起的高墙,实在太过坚固,坚固到他本人也无法跨越。
甚至……可能早已放弃了跨越的念头。
“就当是吧”,是一种对自身困境的默认,也是一种对他人(包括甘露寺和蝴蝶忍)期望的最终回应——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无法改变,所以,请不要再试图拯救或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