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扫地声,规律地填充着庭院的寂静。
或许是不忍心见她做着仆役的杂事,又或许,他只是将这一切视为自己“返回总部”后需要处理的、诸多待办事项中的一项。
一个平静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来吧。”
扫地的声音戛然而止。
蝴蝶忍的动作顿住了。她微微直起身,这个反应很轻微,带着一丝从深思中被惊醒的迟缓。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身。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没有波涛汹涌的感情爆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
她的脸上,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将一切都沉淀下去的静谧。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看着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那双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微光,像是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
随即,那抹熟悉的、温和的微笑如同面具般,自然而然地重新浮现在她唇边。只是这笑容,比以往更加清淡,更加……客气。
“你好。”
她轻声说道,语气平稳得如同在向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不算熟悉的同僚打招呼。
然后,她便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没有提及绝交信,没有谈论甘露寺的游说,甚至没有对他刚才那句“我来吧”做出任何回应。
只是“你好”。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却无比坚固的屏障,将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所有拉扯、痛苦、执念与试探,都轻描淡写地隔开了。
她不再试图撞击他的壁垒,而是用自己的方式,筑起了一道同样难以逾越的高墙。
这声礼貌到极致的“你好”,比任何眼泪和控诉都更具分量。它仿佛在说:你看到了,我很好。没有你,我依然在履行我的职责,过我的生活。那么,你呢?
这份突如其来的、彻底的平静,反而让主动前来的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之中。
在那声轻飘飘的“你好”之后,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那双总是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
忽然,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愉悦,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般的了然。
“明明只有几天没见,”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真实的温和,“可你好像变了很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带着浅笑的脸上,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句道歉,或许是为了那封绝交信,或许是为了过往所有的伤害与拉扯,又或许,仅仅是为了此刻她身上这种令他感到陌生的“平静”。
蝴蝶忍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句“对不起”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她依旧用那种处理公务般的、客气而周全的语气回应: “没事。”
随即,她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像是接待任何一个前来总部的队员: “你过来报道吗?”
“甘露寺小姐让我来,我就来了。”
他回答道,将缘由归于他人的请求,而非自身的意愿。这既是一种坦诚,也是一种维持距离的习惯。
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然后,便没有再继续对话的意图。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只留下一句安排妥当的话: “等会我去安排,你先休息会儿吧。”
语气平和,内容合理,无可指摘。
她走了,步伐平稳,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留恋。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廊道的转角,心中并无波澜,既无失落,也无欣喜。 他只觉得,这样挺好。
不再有激烈的追逐,不再有痛苦的拉扯,只剩下这公事公办的平静与距离。
这似乎正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结局——她不再执着,他得以安宁。
只是,这如愿以偿的“挺好”,为何会让这清晨的庭院,显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空旷和寂静几分?
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把被她放下的扫帚。竹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掌心的温度,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如同错觉。
他开始扫地,动作缓慢而机械。“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沉,更闷,仿佛承载了无形的重量。
这不是他想看见的样子。
他在心中默然承认。他预想中的回归,或许是她的冷漠,或许是她的怨怼,甚至是她再次执着地追问……任何一种,他都准备好了对应的、坚硬的壁垒。
唯独没有准备应对眼前这种——彻底的、礼貌的、宛如对待陌生同僚般的平静。
这平静像一张无形的、却无比柔韧的网,将他所有预备好的防御都化解于无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但又没办法。
他清楚地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那封绝交信,那句“青春期而已”,一次次将她推开的人,是他。
如今,她如他所愿,不再靠近了,他还有什么立场去感到不适?
他想让这一切回到以前,一种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的那种状态。
这是最初,也是最“安全”的距离。她不会因他而伤心流泪,不会因他而吐血昏厥。
她的生命轨迹里,不会有因为他而缺失的部分。
而现在,他看到了。
她确实不再为他痛苦了。
但代价是,她将那个会爱、会恨、会执着、会为他情绪翻涌的“蝴蝶忍”的一部分,一同封锁了起来。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虫柱,是医生,是导师,却唯独不再是那个会为他露出真实痛苦或笑容的女子。
她封锁了关于爱的一切……只有眼前事了。
她将所有的精力与情感,都投入到了训练、制药、杀鬼这些“眼前事”中。
她用责任和使命,填满了因他的退出而可能留下的所有空隙。
他一下一下地扫着地,看着落叶被归拢,仿佛也想将心中那莫名纷乱的情绪一并扫清。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局。 可为何,这庭院的风,吹在身上,会让人觉得……如此之冷。
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成了他思绪的节拍器。
他看着被自己归拢的落叶,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我对谁都是如此坦诚的……”如果有机会,我以后向她道歉吧……”
这份“坦诚”,是建立在自我牺牲逻辑之上的。他坦诚地拒绝,坦诚地割席,坦诚地展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以为这种毫无遮掩的冷酷,是一种另类的“负责”。
“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这无声的呐喊在他胸腔里重复,是他所有行为最核心的注脚。
他无法背叛对亡妻的誓言,无法处理那份因“相似”而引发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背叛感与罪恶感。靠近蝴蝶忍,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对自我信仰的摧毁。
他选择了守护内心那座唯一的坟墓,哪怕代价是成为他人眼中的残酷之人。
他虽然没感受,但他知道应该解决她的事,让一切都回到以前,不要在出意外。
这是一个基于极度理性的判断。他或许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痛苦,也无法理解自己心头那抹空旷从何而来,但他像处理一个程序漏洞一样,清晰地“知道”现状需要被修正。
“意外”指的是什么?是蝴蝶忍因他而吐血昏迷的惨状,是她情绪激烈波动所带来的不可控风险。
他想要的“回到以前”,并非重温那些拉扯的瞬间,而是退回到最原始的、互不相识的“安全”状态,一种杜绝了所有情感变量、稳定运行的初始设置。
在他的认知里,这似乎是唯一能让双方都“安全”的方案——
他守着他的过去,她奔赴没有他的未来,两不相干。
想到这里,他手上的动作略微加快了一些,仿佛加快清扫的速度,就能加速那个“稳定状态”的到来。
他做出了决定:要更彻底地、更无波澜地,将“陌生人”这个角色扮演下去。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解决”方式。
他不知道的是,有些痕迹一旦留下,就无法真正抹去。
他追求的“回到以前”,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奢望。
而他那计划中的、遥远的“道歉”,在眼下这彻骨的平静面前,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分量。
蝴蝶忍转身离开,步伐稳定,背影挺直,直至完全走出他的视线,消失在廊柱的转角。
当确信无人可见时,那支撑着她的、公事公办的姿态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线。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依旧朝着药房的方向走去,但袖中的手,却微微蜷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试图压下心头那一阵又一阵、不知从何处泛起的闷痛。
她真的没感觉吗?
不。她比任何人都清晰地感知着那份疼痛。那不是尖锐的撕裂感,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弥漫性的钝痛,像潮湿的雾气包裹着心脏,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
她也不想这样对他。
用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用那句轻飘飘的“你好”,将他推开千里之外。她记得他的守护,记得他逆转时间的付出,记得风雪中那带着强制意味的温暖。她并非铁石心肠。
但她没办法。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她的思绪。
她不是普通的少女,可以沉溺于个人情感的得失,可以任性纠缠,可以不计后果。
她是柱。是支撑鬼杀队顶梁的九柱之一。
· 香奈乎的未来需要她铺就,那个孩子必须拥有在恶鬼面前活下去的力量。
· 藤袭山的悲剧绝不能重演,选拔制度需要改革,更多新队员的生命悬于此线。
· 姐姐的仇……那个名为童磨的恶鬼,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命运之上,她早已将自身的未来与复仇捆绑。
她有太多需要承担的责任,太多必须优先考虑的事务。
这些重量,远比她个人的那点心事要沉重得多。
她只能为自己任性一次。
而那一次,就是之前不顾一切、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地去靠近他,去试图打破他那座孤寂的堡垒。
结果,她得到了最彻底的拒绝——绝交信,以及那句将她所有情感定义为“青春期”的、轻描淡写的否定。
他拒绝,就是拒绝了。
她的骄傲,她的理智,都不允许她再作第二次的纠缠。
她本就没什么时间了(无论是为姐姐复仇的觉悟,还是作为柱的职责都在倒计时)。
不能再将宝贵的心力和时间,浪费在一场注定无望的、单方面的“任性”上。
所以,她选择将那个会为他心痛、会因他流泪的“蝴蝶忍”深深藏起,用虫柱的身份,用无尽的职责,将她牢牢包裹起来。
那阵阵心痛,就当作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吧。她会承受,然后带着这一切,继续走下去,走向她既定的、或许短暂却必须完成的未来。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脸上的微笑重新变得无懈可击,推开了药房的门。
那里,有尚未完成的药剂,有等待批阅的文件,有需要训练的香奈乎。有一个她必须全力以赴的、现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