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水,一点点渗过窗纸,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将物体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光线唤醒了沉睡的意识。
她醒了。 他也醒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两人的睫毛都微微颤动了一下,呼吸也从沉睡的深长转为清醒的浅促。
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动。
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绝望的默契。
她依然侧卧着,脸颊贴着他胸膛的位置,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心跳。
他依然平躺着,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手还维持着夜里无意识环住她的姿势。
他们像两尊被时光凝固的雕像,僵硬地维持着拥抱的形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宁静。
只要不动,时间仿佛就停止了。
只要不动,昨夜那个“爱人和爱人”的脆弱契约就依然有效。
只要不动,窗外那个需要面对抉择、需要彼此伤害的现实世界就无法介入。
这是一种孩子气的逃避,却也是两个在情感战场上早已伤痕累累的成年人,所能做出的、最后的、无声的抗争。
他们贪婪地汲取着这最后一刻的温暖与宁静,用全身心去铭记对方的体温、气息和心跳的节奏。
因为他们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一次深呼吸,一个眼神的交汇,甚至只是手指无意识的蜷缩——
都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这精心维持的假象,宣告那个不得不面对的“天亮”的真正来临。
所以,他们不动。 宁可让四肢僵硬,让呼吸都放得轻缓。 仿佛这样,就可以骗过时间,骗过命运,让这个夜晚,再延长一点点。
当天光越来越亮,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遁形时,蝴蝶忍清晰地感知到,那个由黑夜和脆弱构筑的、短暂的梦境,已经到了必须醒来的时刻。
关于“爱人”的幻想,结束了。
她心里明白,他永远不会踏出那一步。那道由过往、亡魂和自身罪孽筑成的高墙,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坚固千万倍。
昨夜那个脱口而出的“爱”和短暂的温存,更像是一场高烧与情绪共同作用下的意外,是规则之外的一次喘息。
他永远是那个别扭的人。
用冷漠伪装温柔,用推开表达守护,将自己困在永恒的孤寂里,并认为这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而她呢?
自己也永远是那个放不下的人。
她无法像他一样,用绝对的理智(或者说绝望)去切割情感。
她会继续在意,继续关心,继续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也会继续因为他的“别扭”而感到心痛和无奈。
这份牵挂,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剥离。
关系将回到一种熟悉的、安全的、却也令人心酸的“以前的状态”。
依旧是同僚,是上司与下属,是彼此生命中一个特殊又拧巴的存在。
依旧会互相试探,偶尔靠近,又在他感到危险时迅速推开。循环往复,直至……或许是她生命的尽头。
想到这里,她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昨夜残留的温暖气息彻底置换掉。然后,她终于动了。
她没有立刻挣脱他的怀抱,而是先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他同样已经清醒、却同样复杂沉默的眼睛。
没有言语。
她只是用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率先结束了这个拥抱,撑着手臂,缓缓坐起身。
背对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头发和衣襟,将所有的情绪重新收敛进那副完美的、属于虫柱的温和面具之后。
天亮了,梦该醒了。 他依旧是那个他。 而她,也将继续做那个放不下他的她。
这,就是他们的“永远”。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光已经从窗棂爬到了榻榻米上。
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化作了一句最平常的问候,声音还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
“好点没。”
他感受了一下体内,那场几乎要将他烧毁的高热已经退去,只剩下一点虚弱的余烬。他简短地回答:
“好了。”
得到这个答案,她像是完成了最后一项确认,利落地起身,语气轻松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了就好。走了。”
她转身,准备拉开门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混乱情绪的房间,回到她熟悉的、由责任和微笑构筑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刚刚平复的心湖:
“在这个房间,我们可以继续。”
蝴蝶忍准备拉门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
她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昨夜那个“爱人和爱人”的契约,是那个他刚刚承认、却又在天亮后似乎想要收回的“爱”字。
他没有选择彻底退回堡垒,而是划出了一小块、仅存在于这个房间的“特区”。
这混蛋!给了希望又想要限定范围?!
一股混合着狂喜、委屈和“这实在太让人火大”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她猛地放下手,转身,几乎是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飞扑过去,用一个头槌精准地撞在他的胸口!
“撞死你得了!”
她低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释然和愤怒。
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撞着他,仿佛要把所有因为他而起的纠结、等待和伤心都撞出去。
他被她撞得微微后仰,脸上是十足的无语,却也没有推开她,只是任由她发泄。等她动作稍缓,他才无奈地开口:
“你让我慢慢适应……不行吗?”
从永恒的孤寂和负罪感到骤然接纳一段崭新的、炽热的关系,他需要时间。
蝴蝶忍抬起头,眼圈还红着,却紧紧盯着他,开始了步步紧逼:
“那现在是什么关系?朋友?”
她必须逼他亲口说出来,用一个明确的定义,锁住这个好不容易才撬开一丝缝隙的贝壳。
他看着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小心思和那份不容退缩的坚决。
他极其无语地、几乎是认命般地,吐出了那两个对他而言重逾千钧的字:
“恋人。”
说完,仿佛这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脸皮。
他立刻起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逃离了现场,径直去洗漱了,留下蝴蝶忍一个人站在原地,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坚实的确认。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这一早上,他都别扭极了。
无论他是去倒水,还是整理被褥,总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
他回过头,就看到蝴蝶忍正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满足、又带着点狡黠的灿烂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被那目光撩拨。终于,他受不了了,转过身,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完没完?你没工作啊?”
蝴蝶忍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地微微仰起脸,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气说道:
“给我擦脸。”
她是在索要作为“恋人”的第一个,也是最日常的亲密举动。
他看着她那张带着期待笑容的脸,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混合着窘迫、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最终还是拿起一旁干净的毛巾,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仔细地,帮她擦去了脸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以及……昨夜残留的泪痕。
阳光洒满房间,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这对刚刚确立了关系、却一个别扭到无所适从、一个得意到寸步不离的,奇怪的“恋人”。
他们的故事,从这一刻起,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尽管这一页的开头,充满了鸡飞狗跳的磨合与某种令人会心一笑的“不适感”。
但无论如何,那扇一直紧闭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光,已经照了进来。
他拿着毛巾,动作略显笨拙地擦拭着她的脸颊,目光不经意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紫色的眼眸此刻确实有些红肿,是昨夜痛哭和睡眠不足留下的证据。
他心头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心疼:
“你眼睛……好红。真那么悲伤吗?”
蝴蝶忍闻言,非但没有觉得难过,反而眼睛弯成了月牙,用一种带着点戏谑、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回应道:
“你希望我为你哭白头发吗?可以哦。”
她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宣告一种决心——如果你需要证明,我甚至可以为你悲伤到白头。
他被她这过于“沉重”的告白噎得一时语塞,只能吐出两个字: “……无语。”
他转过身,将毛巾在旁边的冷水盆里重新浸透、拧干。
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再次走回来,将凉丝丝的毛巾轻轻敷在她有些红肿的眼睛上。
“别动。”
他低声说,语气带着命令,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敷一下……别让他们看出来了。”
他指的是蝶屋和总部的其他人。
他还不习惯将这份刚刚确认的关系公之于众,下意识地想先维持表面的平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经营这份对他而言全新的情感。
蝴蝶忍感受着眼皮上舒适的凉意,以及他话语里那份笨拙的维护和隐藏的关心,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透过毛巾传来,带着闷闷的、却无比雀跃的欢喜:
“这么直白呀~”
她拉长了语调。
“我希望好久呢!”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图谋”以及此刻的满足。
他听着她毫不掩饰的欢喜,看着她乖乖仰着脸、任由他敷眼睛的样子,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调整着毛巾的位置,让凉意更好地舒缓她的不适。
清晨的阳光里,他别扭地照顾着她,而她,则在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凉意却无比温暖的“恋人特权”。
一个在学着如何表达,一个在放肆地享受被表达,构成了一幅有些怪异,却无比和谐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