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的文件学习结束后,会议按流程研究了几个人事议题。
江春益一如往常,对所有提议均投了弃权票。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还有另外一位上任不久的常委副县长,也跟着弃了权。
县委书记王天贵眯了眯眼睛,目光在那位副县长脸上停顿了片刻,随即面色如常,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散会。
“王书记,各位同志,请稍等一下。”江春益却在此刻站了起来,声音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今天的常委会,我提请临时增加一个议题!”
说着,他不等众人反应,快步走到会议室门口,从一直候在门外的小刘手中接过那个细长的竹筒。
转身看向负责会议记录的两名工作人员,江春益又正色道:“麻烦你们二位,把里面这张图展开,让各位领导都看看。”
“图?什么图?”
“网格图?”
这陌生的名头和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在座的常委们面面相觑,会场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王天贵靠在椅背上的腰背也绷直了一些,眼皮抬起,视线落在江春益和他手中的竹筒上。
虽觉此事透着反常,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嘴角甚至带着似是而非的笑容,慢悠悠地开了口:
“哦?春益同志……既然有议题要增加,那……好啊,你就拿出来,说道说道嘛。”
“首先,我给大家介绍下,什么叫网格图!”见两位工作人员已经把地图展开,站在了会议桌下首,江春益这才慢慢张口。
随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再次看向两个工作人员,口气加重了几分,“你们两个能不能懂事点,王书记年纪大了,那么远能看清楚么?”
江春益这话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会议室里那点细微的嘈杂声瞬间消失,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县委书记王天贵身上。
王天贵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破天荒地僵硬了一下,连脸上的肌肉都跟着动了动。
江春益这话,明着是体恤领导,暗地里那根“年纪大了”的刺,却扎得又准又狠。
此时,在看向那张图,在座的常委中,好几个都隐隐感觉到里面应该藏着一把匕首!
这不光是对老书记的讽刺,更是对他们的警告!
对,就是警告!
王天贵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下意识地轻轻敲了两下光滑的红木,随即紧紧握成了拳头。
但到底是在基层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干部”,脸上立刻便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甚至还勉强挤出一丝看似大度的笑容。
“呵呵!”他干笑两声,摆了摆手,带着几分能分辨出的火气:“春益同志关心老同志,心是好的嘛。不过我这眼睛,还没花到那个地步。”
他这话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在敲打江春益,暗示他别太过分。
随即,他目光转向那两名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既然春益副书记让你们拿过来,那就拿过来嘛!让大家都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图’,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这次,他没有叫“春益县长”、“春益同志”,而是特意用了“春益副书记”这个称呼。
这微妙的称谓变化,在他自己看来,既强调了党内职务的排序,又隐晦地提醒对方注意身份和分寸,显然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敲打。
然而,在座的都是人精。
很多时候,自己想表达的威胁,在旁人听来,却可能是底气不足的掩饰。
这一声略显刻意的“副书记”,落入其他常委耳中,非但没有展现出掌控力,反而让几人心中一动,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书记,似乎有些慌了。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稳坐钓鱼台,需要用这种职务称谓上的细节来找回场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失态。
但两名工作人员却没管那么多,如蒙大赦,赶紧抬着那张长图,小心地绕过会议桌,将它展开,立在了王天贵座位正前方不远的地方。
随即,会场里不由得响起一阵低声惊叹。
这图——不好定义,如果不明所以,它更像是一幅迷你版的“江山社稷图”。
三个村庄的山川地貌、河流走向、田亩院落,一概俱全。
更令人称奇的是,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符号,将三百多户人家按照“打鱼”、“采药”、“竹编”、“菌菇”、“荒山管护”等不同营生,划分得清清楚楚。
每一条线,似乎都连接着一户人家的生计与希望;每一个符号,都仿佛跳动着一颗改变现状的心。
一时间,许多原本漫不经心的常委,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目光被牢牢吸引。
江春益走到网格图旁,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反而像是拉家常一样,缓缓开口:
“年初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事儿,挺有意思。说咱们县里,有个年轻人,从广播里听了中央鼓励搞活经济的精神,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想带着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王天贵眉头一皱,似乎感觉到不妙,立刻出声打断:“春益副书记!我们这是常委会,不是故事会!请你围绕议题,不要东拉西扯!”
江春益像是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继续着自己的节奏:
“但他又觉得,光一个村子富不行,得把周边的力量都拧成一股绳。于是,他就想办法,把周边三个村子联合起来,想打造一个大一点的‘经济发展示范村’。”
他抬手,手指轻轻点在那张网格图上,“他自己琢磨,画了这么一张图。把每家每户能干啥、适合干啥,山上有啥,水里有什么,怎么联动,怎么发展,都标在了上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的自嘲:“我听说以后,觉得这种扎根泥土、服务到户的工作思路,很新颖,也很扎实,就到村子里去看了看,给我直观的感受——嗯,别的不说,只是对比我们很多机关单位,弄出来的方案、文件,后者就是……”
他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垃圾!”
这话,如同冷水溅入油锅,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跳!
江春益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缥缈:“当然,我也支持不了什么,对吧?无非就是……鼓励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