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突突突”地驶回李家院坝时,天色已经擦黑。
车斗里,绑着的麻袋堆得像一座小山。卸下打开,里面全是看不出颜色的背心式船用泡沫救生衣。
只是这些东西显然都有问题,有的划破了,露出里面发黄发脆的泡沫块;有的开了线,咧着大嘴;有的袋子断了……
不用说,这就是张武海在秦巴金矿帮忙协调的废旧救生衣。
“向阳,下午你前脚刚走,林业站的站长黄光勋就来了,说是找你有事,让你闲了去站里找他。”卸完这堆“宝贝”,父亲转达了有人来访的消息。
“另外——”就在李向阳思索着黄站长的来意时,李茂春又补充道,“地委的电话也打到了乡上,让你给回一下!”
地委?李向阳心下诧异,却并未表现出什么。
忙活完,洗去一路风尘,一家人连同黑蛋和王成文这才围坐到桌边吃夜饭。
秦巴人有把晚饭叫“夜饭”的习惯,一般都在六点以后。
因为李向阳和陈俊杰出去办事,家里人就等了等他们。
今天的晚饭是炖狼肉,打下的狼,一头送了张武海,一头留在了自己家。虽然还没进入盛夏,但温度已经很高了,放不住,只能当天吃掉。
“妈、嫂子,红霞,可能要麻烦你们一个事情!”李向阳一边咬着锅盔,一边道。
“啥事,向阳?你安排就行了!”张自勤最先搭话。
“我弄回来那批旧的救生衣,得修补修补,需要你们三个女将支援一下!”李向阳笑着道。
张自勤虽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但在农村,尤其缝补救生衣这种手脚活,在很多人眼里并不算什么。
“只要你能看得上嫂子的手艺,我肯定没问题!”张自勤爽快地表态。
“量比较大,一千二百五十八件呢……可能要辛苦一阵!”李向阳想了想,又道,“家里就一台缝纫机,估计转不开,我这两天再去弄一台回来,针线也多备些。”
不等其他人开口,他接着安排:“我意思是这样,确实比较多,不行了你们再找两个人,把工钱给开上!家里也这么大一摊子事情……”
“那你就不管了,我跟红霞商量着弄吧……”张自勤笑着打断了李向阳的话。
作为嫂子,她是真巴不得能给小叔子帮上忙。
自从李向阳去年“浪子回头”以后,不管活多活少,她和丈夫每月的九十块钱工资,即便他们两口子再推辞,都是按月发到手上的。
虽然这收入,已经是当下的社会中高水平,但相比小叔子带给整个家,带给她娘家的变化,这其实都不算什么了。
别的不说,光是她哥哥张自礼那台拖拉机——虽然明面上是合作,可是,小叔子出了全款,挣下钱了只拿净利润的一半。
而且,三年时间,不管是否回本,车直接归他哥张自礼,哪来这样的好事啊!
吃完饭,李向阳把黑蛋留了下来。
翻了翻抽屉,去年在城里“捡”的那沓票证中还有两张缝纫机票、两张收音机票和两张手表票。
他从缝纫机票和手表票中各拿出一张递到了黑蛋面前,“你不是快和招娣过门了么?收音机你有了,这两样拿去!”
黑蛋嬉笑着接了过去,当看清是这“两大件”后,惊得嘴巴能塞下鸡蛋,“卧槽,卧槽!亲哥也没你对我这么好啊!向阳哥,让我咋报答你啊?要不然……我把沟子洗干净晚上去鱼方子等你……”
“黑蛋,你还要不要脸!”李向阳的“滚”还没喊出来,就听赵洪霞推门进来吼道,巴掌也扬了起来。
黑蛋这次没跑,立正站好,一副甘愿受罚的模样,但还是解释了一句,“姐,亲姐!我不是也成了凑齐三转一响的人嘛,激动啊……”
“好了,赶紧滚吧!把王成文喊一下。”李向阳连忙给他解围。
“叔,你叫我?”王成文快步走进屋。
“还有两张票,你拿去!”李向阳把剩下的收音机票和手表票递了过去。
不等王成文说话,他又从抽屉取出一沓捆好的百张大团结,“这是上次进山的奖金……你收好,记住,跟谁都别说,包括你妈!”
“叔,这可不行!”王成文又摇头又摆手,“都不说这票多贵重……”
“好了!”李向阳打断他,起身把票和钱塞到他手中,“听叔的话,别然!叔最近比较忙,压力也大,你也别婆婆妈妈的了!”
王成文见他态度坚决,这才点了点头,把东西小心塞在裤兜,眼圈微红着转身出去了。
至于陈俊杰的“奖金”,李向阳没给——因为即便给了,每次他还是转手就交给了母亲张天会,反正以后买房娶媳妇都得自己管,绕来绕去的,真没必要。
王成文走后,屋里只剩夫妻二人。
赵洪霞走到李向阳身边,伸手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头,柔声问道:“向阳哥,你咋了?我怎么感觉你最近总是很着急,燥得很?遇到啥难处了吗?”
他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又想了想,低声道:“没啥难处,就是……就是心里老悬着,不踏实。你看,从去年以来,天气反常得厉害,上次我去鲤鱼观,那位老道长也提过,感觉天时不正,怕迟早要出点大事……”
赵洪霞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柔声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算命的都说过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咱们家肯定不会出啥大问题!”
李向阳笑了笑,追问道:“你就这么肯定?”
“当然肯定!”赵洪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侧身看着丈夫,“因为我的后福,就是你啊。”
这逻辑虽然有点绕,但还是让李向阳心里平静了几分。
他“嗯”了一声,伸手将赵洪霞轻轻揽入了怀中。
妻子的温言软语像一剂安神药,暂时抚平了李向阳心头的焦虑。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还没吃早饭,林业站的站长黄光勋就上了门。
“向阳,有这么个事情啊,本来等你得空到站上再说,但局里催得紧,我就来家里,问问你的意见。”
“站长,有啥事儿您直接吩咐,跟我还客气干啥?”李向阳笑道。
黄光勋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表格,放到两人中间的方桌上。
“接局里通知,各乡的二级站要撤销,以后只保留各镇的林业站。涉及一个人员分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