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印官文的余威与田间地头的博弈,如同不断渗入土壤的春雨,悄然改变着赵家屯乃至周边区域的生态。那三条铁律,不再仅仅是悬于头顶的利剑,更开始侵入被视为伦常基石、千年不易的领域——婚姻。
农社理事堂侧厅,如今多了一项职能——婚书鉴证。这是赵小满与几位骨干商议后推出的新举措。既然“禁绝买卖婚姻”入了铁律,那么如何界定“自愿”,便需一个相对公正的平台。农社不包办婚姻,但为社内成员及认可农社理念者,提供一份有别于传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书格式,并作为第三方见证。
新婚书由略通文墨的春草姐执笔,赵小满审定,其内容相较于传统婚书,有了几处石破天惊的改动。除了强调“双方自愿,无涉财货买卖”外,最引人瞩目,也最引发争议的,便是末尾新增的一款:
“夫妇双方,若性情不合,屡生龃龉,难以偕老,经农社理事堂调解无效后,女方亦可提请解除婚约,另谋生路。”
“女可休夫”!
这四个字虽未明写,但其意昭然!这简直是将“夫为妻纲”踩在了脚下,颠覆了千百年来只有男子可出妻、休妻的绝对权力。
消息传出,一片哗然。莫说是那些恪守古训的老学究,便是许多寻常百姓家的男子,也觉得匪夷所思,难以接受。女子怎能主动提出离开夫家?这成何体统!
然而,农社内部及一些深受旧式婚姻之苦、或见识了农社女子自立自强的年轻女子,却将此视为一道希望之光。陆续有几对情投意合、且男方并不排斥农社理念的年轻人,来到理事堂,在众人见证下,签下了这新婚书。
这一日,理事堂侧厅颇为热闹。王二婶的女儿新阳,今日要与邻村一个姓孙的年轻书生签婚书。新阳是农社的骨干,性子爽利泼辣,与那孙书生是自幼相识,彼此有些情谊。孙书生家境清寒,但读过几年书,算是知书达理,对农社也并无太多恶感,加之心仪新阳,便也应了前来。
厅内围了不少人,有农社姐妹来给新阳壮声势的,也有纯粹来看热闹的屯民。赵小满坐在主位旁,神色平静。春草姐将两份誊写工整的新婚书铺在案上,墨迹未干。
孙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他先是向赵小满和王二婶行了礼,然后看向新阳,眼中带着笑意。新阳今日也收拾得利落,脸上微红,却大胆地回望着他。
春草姐照例将婚书内容朗声宣读一遍。前面诸如“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等语,尚属传统,孙书生听得频频点头。然而,当读到末尾那“女方亦可提请解除婚约”一款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若性情不合,屡生龃龉,难以偕老,经农社理事堂调解无效后,女方亦可提请解除婚约,另谋生路。”春草姐念完,看向孙书生和新阳,“二位,若无异议,便请在此署名、按指印。”
新阳干脆地应了一声:“我没异议!”拿起笔,便在属于自己的那份婚书上,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红泥,摁下指印。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书生身上。
只见孙书生脸色阵红阵白,盯着那款条文,嘴唇翕动,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不堪的东西。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新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新阳……这……这款……‘女可休夫’?这……这从何说起?自古只有‘七出’之条,何来女子休夫之理?这……这悖逆伦常,荒谬绝伦!我……我不能签!”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王二婶脸色沉了下来,看向赵小满。围观的众人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新阳脸上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失望。她看着孙书生,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孙家哥哥,这婚书条款,事先我是与你说明白的。你当时并未反对。如今临到签字画押,你却说悖逆伦常?农社的规矩便是如此,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属之物,合则聚,不合则散,天公地道。你若接受不得,何必前来?”
“我……我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孙书生急道,额上冒出汗珠,“谁知你们竟真将此荒诞条款写入婚书!这白纸黑字,若是签下,我孙某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日后若稍有争执,你……你便可凭借此条,轻易弃我而去,这……这哪里是夫妻之道?”
“轻易弃你而去?”新阳嗤笑一声,目光锐利,“条款写得明白,‘性情不合,屡生龃龉,难以偕老’,还需经农社调解无效。若你待我如珍如宝,夫妻和睦,我为何要休你?此条只为保我一条退路,免遭那等遇人不淑、动辄打骂、却求离无门的苦楚!你若自信能与我白头偕老,又何必惧怕这一纸条文?”
“这根本不是惧怕与否的问题!”孙书生梗着脖子,读书人的迂腐气上来了,“此乃纲常所在,道理所在!夫为妻纲,天经地义!女子岂能……”
“够了!”
他话未说完,便被新阳一声清叱打断。众人只见新阳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了,她眼神冰冷,一把抓起案上那两份刚刚誊写好、墨迹犹新的婚书,看也不看,双手抓住边缘,用力一撕!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那两份代表着姻缘契约的红纸,在新阳手中瞬间变为两半,再几下,化作了纷飞的碎片。
红色的碎纸片,如同凋零的花瓣,飘落在青砖地面上。
孙书生目瞪口呆,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新阳,看着地上那些碎片,脸上一片煞白。
整个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新阳这决绝的举动震住了。
新阳将手中的碎纸屑随手抛下,拍了拍手,仿佛拂去什么脏东西。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面如死灰的孙书生,声音清晰而冷漠,没有一丝留恋: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守着你的‘纲常’,便去寻那甘愿遵循‘七出’之条的女子吧。”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厅外明媚的阳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扬声道:
“下一位!”
“下一位!”
这三个字,清脆、响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与毫不拖泥带水的洒脱,在寂静的厅堂内回荡,震得孙书生踉跄后退一步,羞愤、难堪、失落交织,最终无地自容,掩面跌跌撞撞冲出了理事堂。
厅内依旧安静,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新阳身上,那些农社姐妹的眼中,先是惊愕,随即涌起的是敬佩、激动,甚至是狂热。王二婶看着女儿,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却复杂中带着释然。
赵小满端坐不动,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婚书革命,以这样一种激烈而戏剧化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原则不容妥协。一纸新婚书,撕碎的不只是一段可能的姻缘,更是千年以来禁锢在女性身上的那道无形枷锁。新阳那一声“下一位”,如同宣言,告诉所有人,在这农社之地,女子对于自身的幸福与归宿,拥有了前所未有的选择权与决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