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屯的铁律如同燎原的星火,借着《要术》的东风与边镇军屯的效仿,其影响力已远远超出了永昌府一隅。旧秩序的卫道士们,再也无法安坐于书斋之中,眼睁睁看着那“妇人妄言”化作撼动千年纲常的铁拳。风暴,终于汇聚于帝国的心脏——京城。
以江南大儒、致仕太傅林文远为首,汇聚了数十位在朝在野、颇有清望的士绅官员,联名起草了一份字字泣血的《劾巾帼农社乱纲悖常疏》。奏疏中,他们将农社三条铁律斥为“牝鸡司晨之妖言,毁家灭族之毒策”,痛心疾首地陈述“同工同酬”淆乱尊卑、“寡妇承产”动摇宗本、“女可休夫”直击伦常核心,长此以往,必将“夫不夫,妇不妇,父不父,子不子”,国将不国!
这一日,天尚未明,数十位身着素服、白发苍苍的老臣,在林文远的带领下,竟齐刷刷跪在了宫门之外!他们高举着联名奏疏,以头抢地,老泪纵横,声声泣血,恳求陛下“诛妖妇,焚邪书,正纲常,清寰宇”!
“陛下!纲常伦理,乃立国之本啊!岂容一介村妇如此践踏!”
“《巾帼规》流传一日,天下人心便败坏一日!臣等宁死,不忍见圣朝教化崩颓于此!”
“求陛下明察!铲除妖氛,以安天下士民之心!”
苍老而悲怆的哭谏声,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回荡,震撼了整个宫闱。朱紫宫墙,白玉栏杆,映衬着这群代表着“道统”与“清议”的老臣伏地痛哭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朝野,引得无数官员侧目,人心浮动。
皇帝被惊动了。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龙椅之上的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有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林文远等人已被宣入殿内,依旧跪伏在地,涕泪交加,将奏疏中的内容再次慷慨陈词。
“……陛下!妇人干政,古来为祸之阶!吕武之鉴,岂远乎哉?今赵小满以一农社之名,行立法之实,私刑酷烈,蛊惑人心,更兼边镇军莽效仿,其势已成!若不断然遏制,恐生肘腋之患,动摇国基啊陛下!”林文远须发皆白,此刻激动得浑身颤抖,言语间竟隐隐将农社比作了汉之吕雉、唐之武曌。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不少守旧官员面露戚戚然,暗自点头;而一些务实派或与农社有过接触的官员,则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皇帝静静地听着,直到林文远等人声嘶力竭,伏地不起,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卿之忧,朕已知晓。尔等言《巾帼规》乱纲常,毁国本。然,朕有一事不明。”
他目光扫过殿下跪着的众人,最终落在林文远身上:“众卿可知,去岁北疆大雪,军粮转运艰难,边关将士几近断炊。是何处粮草,最先、最足额运抵前线,解了燃眉之急?”
林文远一愣,他乃清流言官,向来只关心道德文章、朝廷大义,对这些钱粮俗务何曾留意?他支吾道:“此……此乃户部调度之功,将士用命之果……”
皇帝不等他说完,继续问道:“众卿又可知,今岁春耕,据司农寺及各州县奏报,凡采用《要术》之法、或受农社指导之田亩,秧苗长势、土地改良情况,远胜往年?据预估,今岁秋粮,仅永昌府及周边效仿之地,便可多收几何?”
殿内愈发安静,只有皇帝平静的声音在回荡。那些跪着的士绅们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具体数字?
皇帝不再询问,他朝身旁的内侍微微颔首。内侍会意,躬身退下片刻,旋即返回,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略显陈旧的册子,恭敬地呈到御前。
皇帝拿起那本册子,并未翻开,只是用手轻轻摩挲着封面。他看向林文远等人,眼神深邃:“此乃去岁至今,西北主要军镇,包括黑山堡等处,粮草接收、库存及消耗的明细册。其中,清晰记录了由永昌府赵家屯农社及其辐射区域,所缴纳、以及协助转运的粮秣数目。”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凛冽:“正是尔等口中‘乱纲常、毁国本’的这群妇人,以及她们那‘悖逆’的规矩,保障了去岁北疆数万大军未曾因缺粮而溃散!正是她们摸索出的农法,让朕看到了今岁、乃至往后,西北边军粮饷或可逐步自给,减轻朝廷转运重负的希望!”
说到这里,皇帝手臂猛地一挥!
那本沉重的西北军粮册,带着呼啸的风声,从龙椅之上被狠狠抛下!
“砰!”
一声闷响!册子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林文远等跪地老臣的面前!厚重的书册撞击在金砖地面上,溅起细微的尘埃,也仿佛砸在了所有守旧派的心头,让他们浑身剧震!
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如电,声音如同九天雷霆,炸响在整个金銮殿:
“尔等在此空谈纲常,哭诉礼法!朕问你们——”
他伸手指着地上那本军粮册,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与力量:
“尔等能产此粮,朕便准尔立规!”
“若能保障朕的边军饱食,若能充盈朕的国库粮仓,莫说是‘女可休夫’,便是再立新规,朕亦准之!”
“若不能——”
皇帝声音骤冷,如同数九寒冰:“便给朕闭嘴!休再以虚言误国!”
“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殿死寂。
林文远等人僵跪在原地,面如死灰,浑身冰凉。他们颤抖着,目光死死盯着眼前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军粮册,那上面冰冷的数据,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他们赖以抗争的“道统”高地,在皇帝掷下的、代表着赤裸裸现实利益的粮册面前,轰然崩塌。
腐儒末日,并非刀斧加身,而是信念被现实碾碎的无尽苍凉。皇帝那一声“能产此粮,便准立规”,如同最终的审判,宣告了在这场关乎国运与民生的博弈中,实利,终究压倒了空谈。旧时代的幽灵们,在这一刻,仿佛听到了自己时代终结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