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一下。沈知微站在东宫书房外的廊下,没有进去。她听见里面笔尖划纸的声音,一下一下,稳而有力。
她转身往宫道走去,脚步比往常快半分。
半个时辰后,她立在文华殿外,等裴砚批完奏章。内侍出来传话时,天已泛白。她说:“我想见陛下,为教育新政一事。”
裴砚正在翻一本旧档,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说。”
“商路通了,寒门可入仕,百姓手里有了活计。但人心若空,国仍不稳。”她站得笔直,“读书不能只在京城,也不能只靠私塾。我想让致仕的官员返乡授课。”
裴砚放下手中文书:“谁去教?”
“这些年退下来的老臣,多是清流出身,学问底子厚。他们不在朝堂,却还有声望。”她说,“与其让他们闲居养老,不如请他们把所学带回乡里。”
裴砚沉默片刻:“他们会愿意?”
“不愿也得愿。”她声音不高,“我们给他们体面——赐礼服、授荣衔、立碑记名。三年后,若地方上报授业成效好,其子孙科举可优先荐举。”
裴砚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你向来不做无用事。这不只是教书,是把权力的根,种到民间去。”
她没接这话,只说:“今日就召六部尚书与几位致仕重臣议事,您亲自出面定调,这事才能立住。”
裴砚点头:“准。”
***
文华殿内,众臣列席。
六部尚书坐在左侧,右侧是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他们大多近年辞官,本以为就此隐退,没想到又被请回宫中。
裴砚端坐上首,沈知微立于侧后方。
“今日召集诸位,有一国策要定。”裴砚开口,“自即日起,凡五品以上致仕官员,可自愿返乡授学。朝廷赐行装、配随从、供刻印之资,并设三年考评。”
底下一阵低语。
一位老臣皱眉:“陛下,我等曾居高位,如今叫我们去乡野讲学,岂非贬黜?”
另一人轻咳两声:“若是派弟子代行,也算尽了心力吧。”
沈知微往前一步:“诸位大人曾在朝为官,深知律法、算术、政令推行之难。这些知识,不该只留在公文里,更该落到百姓口中笔下。”
她顿了顿:“不是让你们去念经,是去教人识字、算账、懂律条。一个村子若有人能看懂官府告示,就不会被欺瞒;一户人家若有孩子会算田亩租税,就不怕胥吏盘剥。”
有人冷笑:“皇后此言,倒像是信不过地方官办学。”
“我不是不信地方官。”她说,“我是信不过时间。十年科举,只出几个秀才。可一个老臣回去,一年就能教二十个学生。二十年,就是四百人。”
她看向那几位致仕官员:“你们当年苦读多年才入仕途,可知有多少寒门子弟连启蒙先生都请不起?现在你们有学问、有名望、有闲暇,为何不肯走这一趟?”
殿内安静下来。
裴砚接着道:“此次返乡授课,非贬非罚,而是国事委任。临行前,朕亲赐酒礼,在太学拜先圣。归来时,地方志将记‘某年某月,某公归乡讲学,启民数百’。”
他目光扫过众人:“这不是丢脸的事,是光宗耀祖的事。”
一位曾任礼部侍郎的老臣缓缓起身:“老臣愿往。”
第二个声音响起:“老夫也愿去。”
第三个、第四个……陆续有人站出来。
沈知微拿出一份册子:“为统一教学内容,我们将编纂《乡学启蒙录》。涵盖识字、算术、律法常识与孝悌伦理,由工部刻印千册,随行发放。”
她点出三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请三位领衔编写,三月内成稿。”
三人拱手应下。
会议结束,众臣退去。裴砚留下她,低声问:“真能见效?”
“不会立刻见效。”她说,“但只要第一批人回去,就会有人看见。有人看见,就会有人跟上。”
***
三日后,太学门外搭起高台。
红毯铺地,香炉焚烟。二十位即将返乡的官员身穿礼服,胸前佩着御赐金绶。他们的家眷站在两侧,神情复杂。
裴砚亲临现场,执壶斟酒,一一递上。
“诸位曾为朝廷效力,今虽退位,仍不忘报国。”他举杯,“此去乡野,不为虚名,只为播种。望诸位不负此行。”
老臣们接过酒杯,齐齐躬身。
沈知微携太子站在旁边。十名寒门学子跪在台下,低头聆听训诫。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尚书被扶上台,手持竹简,声音颤却不弱:“吾辈不能报国于朝,犹可传道于野。今日离京,不带金银,只带一本书、一支笔、一颗心。”
台下学子含泪叩首。
百姓围在远处观看,议论纷纷。
“听说这些大人都要去教书?”
“可不是,连以前瞧不起商人的张大学士都要回老家讲课了。”
“那咱们村要是也能来一个就好了……”
仪式结束,车队整备完毕。马车轮子转动,缓缓驶出城门。
沈知微站在太学朱门前,风撩起她的裙角。白玉簪在日光下映出一点亮色。
太子走到她身边:“母后,他们真会认真教吗?”
她看着远去的车队,说:“只要种子落下,总有人会看见光。”
她转身步入宫道。
红墙金瓦之间,脚步平稳。
前方乾清宫方向传来钟声,一声接一声。
她走得很快,穿过长廊,进入政务区。
一名女官迎上来,递上一份文书:“工部报,首批《乡学启蒙录》样稿已出,请皇后过目。”
她接过翻开。
第一页写着:**“天地初开,人在其中。识字,乃明理之始。”**
她指尖划过那行字,没有停留。
“告诉工部,按这个格式印。每册末尾留一页空白,供授课官员记录当地学童姓名与进度。”
女官领命而去。
她继续往前走,经过藏书阁,转入偏殿。
案上堆着各地学田登记簿。她坐下,提笔开始核对数字。
写到一半,停下。
窗外传来孩童诵书声,是从宫外传来的。那是京畿县学的学生在晨读。
她听了片刻,重新落笔。
墨迹干得快,像春天晒过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