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正批阅着奏章,御前大太监悄步上前,压低声音回禀:“陛下,明慧郡主和安乐侯在外求见。”
皇帝执笔的手一顿,讶然抬头:“明慧?安乐侯?不是说他们姐弟二人已然罹难了吗?”
这消息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连他都曾下旨抚恤。
大太监脸上也带着不可思议:“回陛下,千真万确。两位贵人是从角门悄悄入宫的,并未惊动旁人,瞧着……是避着人来的。”
“哦?”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放下了御笔,“有意思。不要声张,将人带到西偏殿,朕稍后就到。”
当皇帝处理完手头急务,移驾西偏殿时,第一眼便注意到站在殿中的姐弟二人。
他们身上穿着明显不太合身、料子也普通的衣裳,头发微湿,似是匆忙整理过,却仍难掩满脸的憔悴与消瘦,尤其是林楠,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比记忆中那个病弱少年更显单薄。
皇帝心下当即了然,这两个孩子,在外面怕是吃了天大的苦头。
再联想到近日传得甚嚣尘上的“林家姐弟殉国”之说,以及紧接着跳出来表演“情深义重”的临江侯世子谢璟……皇帝那双见惯了朝堂风云、阴谋诡计的眼睛微微眯起,几乎瞬间就断定,这对姐弟的遭遇,绝对与那谢璟脱不了干系!
即便不是他亲手所为,也绝非清白!
那么,这对劫后余生的姐弟,此刻秘密入宫,是来向他这个皇帝哭诉委屈,状告谢璟,求他做主的吗?
皇帝心中迅速盘算开来。林家满门忠烈,他给予爵位赏赐,保其遗孀遗孤富贵,已是仁至义尽。
若他们自己守不住家业,被人算计,他并非保姆,不会事事插手,随时看顾。
假如林楠姐弟能拿出确凿证据,他顺势收拾了谢璟,安抚林家旧部,也未尝不可。
可若没有证据……他又该如何权衡,既能不寒了军中将士的心,又能恰到好处地敲打临江侯府,让他们更尽心为自己办事?
就在皇帝心思电转之际,却见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安乐侯林楠,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完礼后,竟直接开口,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陛下,臣冒昧请问,朝廷……可是最近有对北齐用兵的打算?”
啊??
皇帝直接被这句话干懵了,准备好的诸多说辞卡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这都哪跟哪啊?北齐?用兵?
看着皇帝愕然的神情,林楠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少年得意,虽极力掩饰,但那眼神中的了然却清晰可见。
他继续侃侃而谈,逻辑清晰:
“陛下,臣与家姐此番遇险,分明是路遇匪徒,九死一生。可一路潜行回京,听到的传言却全都变成了是遭了北齐敌寇的毒手!如今市井之中,百姓谈及此事,无不愤慨,对北齐敌忾同仇,此乃‘人和’已备!”
他微微抬头,目光清亮地望着皇帝:“再看如今时节,秋高马肥,正是用兵之时,此乃‘天时’在我!只要陛下运筹帷幄,边关将士用命,‘地利’亦是我大周囊中之物!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若非陛下早有挥师北上的雄心,怎会恰在此时,出现如此‘恰到好处’的舆论铺垫?”
林楠语气带着笃定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佩:“所以臣才斗胆猜测,陛下是已然有了对北齐用兵之意!此番舆论,正是陛下深谋远虑,引导民心所为!想明白此节,臣与家姐更不敢声张,一路遮掩身份,急忙入宫面见陛下陈情,就是怕臣等贸然现身,打乱了陛下的精心谋划,坏了朝廷大事!”
他再次躬身,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激昂:“若陛下此番谋划,还有用得着臣姐弟二人的地方,但请陛下吩咐!臣父兄皆是为国征战,马革裹尸!臣虽体弱,不堪阵前杀敌,但也愿继承父兄遗志,竭尽所能,为国尽忠,万死不辞!”
皇帝听着林楠这一番丝丝入扣、甚至带着点“自作多情”却又无比贴合逻辑的分析,看着他虽然憔悴却目光灼灼、满是赤诚的脸庞,感慨虎父无犬子!
林破军那个老杀才,生的儿子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皇帝原本有些随意的坐姿微微挺直,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和审视,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哦?你竟能想到这一层?好,你有此心,朕心甚慰。那朕便来考考你,若真要动兵,你以为,关键在何处?”
一老一少,一君一臣,竟就在这偏殿之中,围绕着虚拟的北境战事,一问一答起来。
皇帝的问题愈发刁钻深入,林楠虽偶有青涩之处,却总能别出机杼,提出一些让皇帝都眼前一亮的见解,尤其是在利用情报、离间分化方面,想法颇为大胆新奇。
这番叙话,最终是在林楠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咕”鸣叫声时被打断的。
林楠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得无地自容,连忙请罪:“陛下,臣……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少年那窘迫得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之前的试探和考量化为了真切的喜爱:“是朕的过错,光顾着与你说话,竟忘了时辰,饿坏了朕的安乐侯,朕可是要心疼的。”
他朗声吩咐道:“还不快传膳!挑些清淡滋补的,速速送来!”
被皇帝连连打趣,林楠耳根都红透了,只能挠了挠脸颊,小声讨饶:“陛下——”
他本就生得好看,此刻带着病弱的苍白和少年的羞窘,更显得纯挚可怜又可爱。
待到姐弟二人在皇宫用了膳,又被大太监悄悄送出宫,坐上回府的马车后,林婉清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忍不住用惊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弟弟。
“小楠,”她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本事?”
她这个弟弟,自幼体弱,别说习武,就是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人对他的期望从来都是平安喜乐就好,何曾教过他这些纵横捭阖、用兵之道?
林楠垂下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落寞和不易察觉的艰涩:“姐,你知道每次有人对着我,露出那种‘羡慕我家世’又‘同情我身体’的复杂眼神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林婉清微微一怔,随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发酸。
她瞬间就代入了弟弟的处境。
他说的恐怕还是轻的!
这世间多的是捧高踩低、嫉贤妒能的小人!
弟弟享受着家人的宠爱和庇护,必然有那等心术不正之徒,表面奉承,背地里却拿着弟弟的身体缺陷大做文章,肆意嘲讽!
父兄都是顶天立地、战功赫赫的大英雄,而他自己却偏偏被这样一副病体拖累,……那些无形的压力和恶意,小楠他,到底默默承受了多少?
看着姐姐眼中涌起的浓烈心疼和愧疚,林楠又抬起眼,声音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林婉清心上:“姐,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在了。谢璟他敢如此算计我们,临江侯府敢如此肆无忌惮,归根结底,不就是仗着我们林家现在……无人了吗?”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林婉清所有的坚强,让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险些落下泪来。
被全家小心翼翼呵护着的病弱少年,一夜之间被逼着长大了。
回府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骨碌碌地行驶,车厢内一片寂静,再无言语。
林婉清靠在软垫上,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平静无波。
林楠则闭目养神,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微微抿起的唇角透出一丝冷硬。
他们没有再谈论谢璟,没有再议论临江侯府,甚至连半个字都懒得提起。
没必要了。
当林楠在皇帝面前,将那场针对他们姐弟的阴谋,巧妙扭转、拔高到“为国用兵铺垫”的层面时;
当皇帝眼中露出真正赏识而非仅仅是怜悯的神色时;
当那一句“饿坏了朕的安乐侯,朕可是要心疼的”说出口时……
谢璟,以及他背后所有的算计,就已经注定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