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桓灵之际,帝国的黄昏已悄然降临。
外戚与宦官的权力拉锯愈演愈烈,西北羌乱此起彼伏,中原大地流民如蝗,知识界弥漫着“清议”之风与绝望情绪。
就在这山雨欲来之时,一位出身名门却家道中落的思想家,以罕见的务实精神,同时执起了批判的笔与农人的犁——
他既写出了针砭时弊的《政论》,也编纂了指导耕作的《四民月令》。
他,就是崔寔,一个在末世大地上试图同时进行政治治疗与社会重建的复杂人物。
崔寔(约103年—约170年),字子真,涿郡安平(今河北安平)人。
他出身东汉顶级经学世家——
涿郡崔氏。
其祖父崔骃是与班固、傅毅齐名的文学家;
父亲崔瑗是着名书法家、学者,曾为张衡撰写碑文;
崔寔本人“少沉静,好典籍”,可谓家学渊源深厚。
然而,这个文化世家并未给他带来富足。
父亲崔瑗去世时,“寔父卒,剽卖田宅,起冢茔,立碑颂。葬讫,资产竭尽”,崔寔不得不“以酤酿贩鬻为业”,靠酿酒卖酒维持生计。
这种从士族到商贩的跌落,让他对底层民生有了切肤之痛。
时人讥其“陷于贫穷”,他“终不改,亦取足而已,不致盈余”,颇有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风骨。
崔寔的仕途始于桓帝初年,经大臣举荐为郎,后迁议郎。
他的政治生涯有两个关键节点:
? 五原之治:出为五原太守(今内蒙古包头一带)。
当地苦寒,百姓冬月无衣,“积细草而卧其中”。
崔寔“斥卖储峙,为作纺绩、织纴、綀缊之具以教之,民得以免寒苦”。
更关键的是,他整顿边防,“厉兵秣马,严烽候”,使鲜卑不敢犯边。
? 辽东之任:后调任辽东太守,期间母亲去世,他“归葬行丧”,竟至“资产竭尽,穷困无以自相存”,不得不“卖田宅,起冢茔”。
这种恪守礼制而至倾家荡产的行为,既显其品格,也折射出东汉末世士人的精神困境。
崔寔家族有一个重要特征:“寔父卒,剽卖田宅……葬讫,资产竭尽”。
这与其曾祖崔篆“临终,敕其子:‘吾汗沐晋室,而宦不达,爵不过侯。
身死之后,勿祀我’”,祖父崔骃“临终,作诗以贻子孙”的传统一脉相承,体现了一种轻财重名、恪守礼法的家族文化。
这种文化深刻影响了崔寔的政治理念与人生选择。
崔寔的政治思想集中体现在《政论》中。
原书已佚,今存辑本约万字,但思想锋芒依然犀利。
面对“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凋敝,人庶巧伪”的乱象,崔寔开出了惊世骇俗的药方——
“圣人执权,乘时定制”。
他反对拘泥古制:“且济时拯世之术,岂必体尧蹈舜然后乃理哉?”
明确提出:“今既不能纯法八世,故宜参以霸政,则宜重赏深罚以御之,明着法术以检之。”
这一主张包含三层深意:
1. 时代判断:当世已非尧舜盛世,而是“季世”
2. 方法选择:需用“霸政”(法家手段)而非“王道”
3. 核心措施:重赏深罚,明法严刑
对“德教”与“刑罚”的重新定义
崔寔用了一个着名比喻:
“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残,是以粱肉理疾也;以刑罚理平,是以药石供养也。”
这个“药石-粱肉”之喻,彻底颠倒了汉儒“德主刑辅”的传统。在他看来,东汉已病入膏肓,需用“猛药”而非“补品”。
他批评那些空谈德教者:“今不虑其所以然,而曰德教不如法令,是犹舍权衡而用手揣,去规矩而任心裁”。
认为在乱世奢谈德教,无异于放弃标准、随心所欲。
崔寔总结出当世三大“患”:
1. “奢泰”之患:“今之列侯,衣服饮食,车舆庐第,奢过王制”,这种奢靡自上而下蔓延。
2. “弃本”之患:“今田无常主,民无常居”,农民失去土地,成为流民。
3. “厚葬”之患:“竭财以事神,空家以送终”,葬礼的攀比消耗社会财富。
他特别指出土地兼并的恶果:“故富者席余而日炽,贫者蹑短而岁踧,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
贫富分化已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崔寔并非空谈批判,他提出了一系列具体措施:
? 移民实边:“徙贫人不能自业者于宽地”,缓解中原人口压力
? 恢复井田精神:“昔圣人分口耕耦,地各相副”,虽不恢复井田制,但要抑制兼并
? 改革币制:主张恢复五铢钱,稳定金融
? 精简机构:“省烦狱,放宫女”,节约开支
这些建议,既有法家的“术”,又有儒家的“仁”,体现了他“儒法兼综”的思想特色。
如果说《政论》展现了崔寔“破”的勇气,《四民月令》则体现了他“立”的智慧。
这部着作在中国农学史上有开创性地位。
书名“四民”指士、农、工、商,表明崔寔的关注超出农业生产,涵盖整个社会经济生活。
全书按十二个月份编排,详细记载了黄河中下游地区(主要是洛阳、涿郡一带)的农事活动、家庭手工业、商业经营、教育文化乃至社交礼仪。
农事安排的科学性
以正月为例:
“正月,地气上腾,可耕坚硬强地黑垆土。粪畴,可种瓜、瓠、芥、葵、薤、大小葱、苏。可作诸酱、肉酱、清酱。
命女工趣织布。自朔至晦,可移诸树:竹、漆、桐、梓、松、柏、杂木。是月也,尽二月,可掩树枝。”
这段记载包含多项农事:耕地、施肥、播种、制酱、纺织、移植,且注明适宜时间(“自朔至晦,尽二月”),体现了对物候的精准把握。
崔寔特别重视农产品商品化:
? 二月“可粜粟、黍、大小豆、麻、麦子”
? 三月“可粜黍,买布”
? 十月“卖缣帛、敝絮,籴粟、豆、麻子”
这种“粜”与“籴”的交替,反映了庄园经济自给自足与市场交换相结合的特点。
崔寔认识到,合理利用价格波动(“贱则买,贵则卖”),是维持家计的重要手段。
在农事之外,《四民月令》还记载了:
? 正月“砚冰释,命幼童入小学”
? 八月“暑小退,命幼童入小学”
? 十一月“砚冰冻,命幼童入小学”
这种季节性教育安排,适应了农业社会的节奏。
而十月“培筑垣墙,塞向墐户”,十二月“请召宗族婚姻宾旅,讲好和礼”,则展现了世家大族如何通过基建、社交维系家族凝聚力。
《四民月令》的价值在于:
1. 经济史价值:全面记录了东汉庄园经济的运作
2. 农学史价值:保存了大量农业技术、物候知识
3. 社会史价值:展现了士族家庭的生活全貌
但其局限性也很明显:它主要反映世家大族的经济生活,对“无立锥之地”的贫农关注不足。
崔寔的设想,是建立在有一定土地资产的“中产之家”基础上的。
要理解崔寔的独特性,必须将其置于东汉思想转型的脉络中考察。
崔寔与王符有明显承继关系:
? 都批判奢靡、土地兼并
? 都重视边防、主张实边
? 都强调“法治”的必要性
但差异同样显着:王符更倾向于“揭露”,崔寔更注重“解决”;王符保持“潜夫”姿态,崔寔则有实际执政经验。
《政论》中“今既不能纯法八世,故宜参以霸政”的表述,比王符的批判更具建设性。
稍晚的仲长统在《昌言》中提出“乱世长而化世短”、“限夫田以断并兼”,与崔寔的危机意识、抑兼并主张一脉相承。
但仲长统更悲观,认为“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而崔寔还保持着改革希望。
崔寔思想的核心特征是实践性。
他既不像经学家那样皓首穷经,也不像清流那样空谈道德,而是:
1. 问题导向:从具体问题(边民无衣、土地兼并)出发
2. 方案具体:纺车、制鞋、种麻,皆有详细技术指导
3. 工具理性:为达目的(治郡、富民),不拘泥儒家教条
这种特质,使他与郑玄、马融等经学家区别开来,更接近晁错、桑弘羊等实务派官员。
崔寔的人生,折射出东汉末世士人的普遍困境。
崔寔一生在“仕”与“隐”间徘徊。
他两次为太守,皆有政绩,但最终“以病征,拜议郎,复与诸儒博士共杂定五经”,回到了学术道路。
这种选择,既有健康原因,也暗含对时局的失望。
他在《政论》中感叹:“今朝廷以圣智之资,欲兴尧舜之治,而权幸之臣,每抑其道”,可见其对朝政的清醒认识。
崔寔家族“三世不异财”,恪守礼制导致贫困,这成为他个人的生存困境,也成为他观察社会的窗口。
他既看到“富者席余而日炽”的豪强,也经历“资产竭尽”的窘迫,这种双重体验,使他对经济问题有切肤之感。
作为经学世家子弟,崔寔深谙经典;作为边郡太守,他必须解决实际问题。
这种张力催生了他独特的思想风格:既引经据典(《政论》大量引用《诗经》《尚书》),又重视“术”(农术、医术、治术)。
《四民月令》中甚至收录药方,如“制‘詹’(蟾)酥以治创”,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兴趣,在东汉士人中并不多见。
崔寔在历史上长期被低估,直到近现代才被重新发现。
《四民月令》开创了“月令体”农书传统,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直接引用达数十条。
后世《四时纂要》《农桑衣食撮要》等,皆沿袭其体例。
现代农史学家石声汉称其为“东汉农业生产技术的一面镜子”。
在从王符的批判到仲长统的绝望之间,崔寔代表了“寻求解决方案”的中间阶段。
他的意义在于,在多数士人或清谈、或绝望之时,仍试图给出具体药方——
哪怕这药方是“重典”。
崔寔对“今田无常主,民无常居”的观察,触及了东汉经济核心问题:小农经济的瓦解。
他提出的“徙贫人于宽地”,虽未能实行,却是后世均田、屯田等土地政策的先声。
崔寔身上有一种“技术官僚”特质:重视具体技术(纺织、农艺、医药),强调可操作性,关注经济效益。
这种特质,在儒家“重道轻器”的传统中尤为珍贵,预示了后世宇文恺、郭守敬等技术型官员的出现。
回望崔寔的一生,我们看到一个在末世中依然试图“做点什么”的思想者形象。
当帝国大厦将倾,多数精英或醉生梦死,或空谈道德,或绝望避世时,崔寔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
一手持批判的解剖刀(《政论》),一手持建设的锄头(《四民月令》)。
他的思想矛盾而统一:既主张“乱世用重典”,又编纂指导日常生活的农书;
既出身经学世家,又重视“奇技淫巧”;
既恪守儒家礼制(卖田葬父),又主张“参以霸政”。
这种矛盾,正是转型时代思想家特征的真实写照——
旧秩序已破,新秩序未立,只能在碎片中摸索重建的可能。
崔寔最终未能阻止东汉的崩溃。
他去世后不过十余年,黄巾起义爆发,帝国进入倒计时。
但他的《政论》与《四民月令》,却如暗夜中的微光,照亮了后世改革者的道路。
当我们看到北魏贾思勰引用他的农法,唐代杜佑在《通典》中摘录他的政论,宋代王安石变法中隐约有他“重法”的影子时,便会明白:真正的思想,从来不会完全湮灭。
崔寔用他的一生证明: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依然有人愿意既诊断病症,也寻求药方;既批判现实,也播种希望。
这种“批判”与“建设”的双重努力,或许正是华夏文明历经劫难而不断再生的精神密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