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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这条被无数诗人吟咏、承载着帝国财富命脉的浩荡之水,第一次,在刀兵与血火的映照下,失去了它往日的诗意与从容。采石矶那段仓促而惨烈的渡江,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江南原本丰腴而宁静的肌体上。

黄巢踏足南岸的瞬间,江南的天,便骤然变了颜色。

起义军,这支由北地饥荒、中原战火与底层最深沉怨恨熔铸而成的洪流,在突破长江天险后,仿佛挣脱了最后一道无形的枷锁。他们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流民,也不再是王仙芝时期那般带有几分流寇气息的武装,而是在黄巢那冰冷意志的统御下,彻底蜕变成一股纯粹的、旨在毁灭与重塑的恐怖力量。

渡江后的第一站,是宣州。这座以“文房四宝”闻名、素称富庶的江南州郡,几乎未能做出任何像样的抵抗。刺史与守将听闻采石矶一日告破、数万“黄匪”已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江南的消息,骇得魂飞魄散,竟连夜携家眷细软,弃城而逃。当黄巢的前锋斥候抵达宣州城下时,看到的是一座城门洞开、陷入无政府混乱状态的空城。

“黄王有令!入城!”

没有遭遇预想中的血战,起义军士卒们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与对未知富庶的贪婪,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这座不设防的城市。起初的混乱是不可避免的。官仓、府库、乃至一些显赫的富户商贾之家,遭到了粗暴的洗劫。丝绸、锦缎、铜钱、金银器皿……这些江南之地的精华,被毫不吝惜地从精美的箱笼中扯出,散落一地,在争抢与踩踏中沾满泥污。

然而,与王仙芝时期不同的是,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黄巢的亲军“浪荡军”——一支由最早跟随他起事的曹、濮盐枭子弟和最为悍勇的亡命之徒组成的核心力量,迅速接管了城防和要害部门。他们以铁血手腕镇压了几起规模较大的哄抢和火拼,将几个闹得最凶、试图挑战秩序的头目当众枭首。

随即,黄巢的“政令”颁布下来。依旧是“开仓放粮”,但程序变得“有序”。粮食被从官仓中有组织地搬运出来,在指定的广场上,由黄巢任命的“军需官”负责分发。不再是毫无节制的疯抢,而是按“人头”和“军功”进行粗略的分配。同时,大量的绸缎布帛被直接赏赐给有功的将领和士卒。

“看!跟着黄王,有饭吃,有衣穿,还有绸子拿!”这样的现实,比任何口号都更具说服力。混乱渐渐平息,一种粗糙而高效的、基于武力威慑和利益分配的“新秩序”,在废墟与财富之上,被强行建立起来。

黄巢本人,并未在宣州久留。他甚至没有住进装饰华丽的刺史府,依旧驻跸于城外大营。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南方,那片传说中“地上天宫”般的所在——杭州、越州,乃至岭南。

“传令!休整三日。三日后,兵分两路!”黄巢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声音在江南湿润的空气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一路向东,取升州(今南京),控扼江南咽喉!一路随我,南下直扑杭州!我们要在这江南锦绣之地,打出一个‘冲天’的粮仓与钱库!”

他的战略意图明确得可怕。不纠缠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以战养战,以江南之富,养北伐之兵!他要将这片帝国的财赋根基之地,变成他黄巢的跳板和后勤基地!

命令下达,起义军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再次轰然启动,带着毁灭一切的势头,向着江南腹地,滚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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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长江北岸,襄阳城内,已是一片风声鹤唳。

高骈再也无法维持他那名将的从容。采石矶失守,黄巢主力渡江南下的消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朝廷的问责文书尚未抵达,但朝中那些与他素有嫌隙的政敌,以及虎视眈眈的宦官田令孜,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他的机会。

“废物!都是废物!采石矶守将是干什么吃的!数千兵马,倚仗天险,竟连一日都守不住!”高骈在节帅府内暴跳如雷,案几上的公文被他扫落一地。他赖以成名的冷静与智计,在黄巢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疯狂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用。

幕僚们战战兢兢,无人敢言。谁都明白,最大的责任,在于高骈本人战略预判的失误。是他低估了黄巢的决心与魄力,是他那“固守待变”的方略,给了黄巢可乘之机。

“节帅,当务之急,是速派水师,封锁江面,阻止黄巢后续部队渡江!同时,急令江西、浙东诸道兵马,火速驰援,将黄巢困于江南,合力围歼!”一个较为胆大的幕僚上前建议。

高骈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心绪。他知道幕僚说得对,但执行起来,谈何容易?他的直属水师多在鄂州、江州一带,调动需要时间;而江西、浙东那些节度使,个个拥兵自重,是否会听从他的调遣,还在未定之天。更何况,黄巢行动如此迅疾,等他调集好兵马,恐怕整个浙西都要糜烂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高骈。他挥了挥手,极度疲惫地道:“就……就按此议,速去办理吧。再……再以八百里加急,向朝廷禀报军情,请……请旨定夺。”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真的无法独自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他需要朝廷的支持,需要其他藩镇的配合。然而,一想到长安城里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醉生梦死的君臣,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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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明宫。

黄巢渡过长江、肆虐江南的消息,终于像一块巨大的陨石,砸破了那层由谎言和刻意忽视构筑的脆弱外壳,在这座帝国的中枢,引发了真正的、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一次,连终日嬉游、不理朝政的年轻僖宗李儇,也被惊动了。他坐在御座上,看着丹陛下神色仓皇、争论不休的大臣们,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军事术语和地方名称,但他能感受到弥漫在殿内那种山雨欲来的恐惧气氛。

“陛下!高骈丧师辱国,坐视巨寇南窜,致使江南膏腴之地,尽陷贼手!其罪当诛!”有御史慷慨激昂地弹劾。

“当务之急是调兵围剿!应即刻任命新的都统,总揽东南平叛事宜!”

“钱粮!钱粮从何而来?国库早已空空如也!”

“江南漕运若断,京师百万军民,将何以自存?!”

争吵声、推诿声、绝望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将庄严的紫宸殿变成了一个混乱的菜市场。

侍立在僖宗身旁的田令孜,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黄巢竟能如此轻易地渡过长江,更没想到高骈会如此不堪一击。江南若失,不仅意味着财赋的断绝,更意味着他田令孜权势根基的动摇——神策军的粮饷,很大部分也依赖江南漕运。

他必须稳住局面,也必须保住高骈——至少暂时保住。高骈毕竟还有一定的军事实力和威望,此时临阵换将,只会让局势更加恶化。

“大家,”田令孜凑到僖宗耳边,低声道,“如今贼势猖獗,正当用人之际。高骈虽有失机之过,然熟知贼情,若骤然更换,恐于军不利。不若暂且令他戴罪立功,同时急调忠武、感化等军,南下助剿……”

僖宗早已心烦意乱,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头疼的朝会,闻言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道:“就依阿父所言!快!快去办!”

一道和稀泥般的诏书,从长安发出。申饬高骈“督师不利”,但依旧令他“戴罪图功”,同时要求忠武军周岌、感化军时溥等部,“火速派兵,南下会剿”。

然而,这道迟来的、缺乏足够权威和资源的诏令,对于正在江南如火如荼展开的“冲天”烈焰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帝国的反应,依旧是如此的迟缓、无力且内耗重重。

而此刻的黄巢主力,已然兵临杭州城下。这座以西湖烟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闻名于世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即将迎来它建城以来,最残酷的一场命运洗礼。

江火,已然连天而起,映红了江南的半壁天空。这火,不仅燃烧着城池与财富,更燃烧着旧有的秩序与荣光。没有人知道,它最终会将这片锦绣河山,烧成怎样的模样。

杭州的陷落,并非如宣州那般兵不血刃,却也未能阻挡那已然燎原的“冲天”烈焰。

这座“参差十万人家”的东南巨邑,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展现出了与其财富相匹配的、最后的抵抗意志。刺史董昌,虽非名将,却也凭着一股血气,征发民壮,修缮城防,将府库中的财帛大量取出,犒赏守城军民,誓言与城共存亡。杭州城墙高厚,西临西湖,东依钱塘,本有地利。

然而,在绝对的力量和疯狂的意志面前,地利与决心,都显得如此苍白。

黄巢并未急于发动全面的攻城。他骑着马,在亲兵的簇拥下,远远地巡视着杭州城那蜿蜒的城墙和如画的西湖山水。江南的暖风,带着水汽和花香,吹拂着他征袍上干涸的血迹。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在城头紧张移动的守军身影,落在了城内那隐约可见的、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落在了更远处,据说堆满了丝绸与香料的市舶司仓库方向。

“传令,”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四面围定,掘壕筑垒。所有城门,只许进,不许出。”

他要的不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他要的是这座富庶之都完整的财富,以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慑。围城,像一条巨蟒,缓缓缠绕上猎物的脖颈,让其在不间断的压力和逐渐滋生的绝望中,自行崩溃。

起义军如同工蚁般忙碌起来,围绕着杭州城,挖掘出深阔的壕沟,筑起高高的土垒,架设起简易的抛石机。他们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击,只是日以继夜地用石弹、火箭,零星地轰击着城墙和城内的建筑,伴随着士卒们粗野的、此起彼伏的呐喊与咒骂。这种持续不断的、精神上的折磨,比一次猛烈的攻击更令人窒息。

城内的存粮在一天天消耗,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最初因重赏而鼓起的勇气,在饥饿、疲惫和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渐渐消磨。开始有小股的守军,在夜间缒城而下,试图投降或逃跑,大多被起义军的巡逻队捕获,头颅被挑在长竿上,立于营外示众。

围城的第十日,黄巢做出了一个更令人胆寒的举动。他下令,将俘虏的数百名官军和城内逃出的富户,驱赶到城下空旷地带,当众处决。没有审问,没有宣告罪名,只有冰冷的屠刀挥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渠。凄厉的惨叫声和浓郁的血腥气,顺着风飘上城头,击垮了守军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开城!我们愿降!只求黄王饶满城百姓性命!”

一面白旗,终于在绝望的哭泣和内部火拼的喧嚣中,从杭州城头颤巍巍地升起。刺史董昌在乱军中被杀,首级被献给黄巢。这座被誉为“地上天宫”的东南雄州,在经历了短暂而绝望的抵抗后,终究未能逃脱陷落的命运。

城门洞开的那一刻,起义军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水,汹涌而入。与宣州初期的混乱相比,这一次,劫掠显得更加“有序”,也更加……彻底。

黄巢的“浪荡军”迅速控制了府库、衙署、主要街巷和富商巨贾的宅邸。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屠夫,精准地解剖着这座城市的财富。成箱的金银、堆积如山的铜钱、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珍玩古董……被有条不紊地登记、封存、运往城外的中军大营。对于普通士卒,黄巢也并未过分约束,允许他们在控制范围内,“自行取用”,只要不引发大规模骚乱和火灾。

杭州的财富,超出了这些大多出身北地贫瘠之处的起义军士卒的想象。他们闯入那些雕梁画栋的宅院,看着满室琳琅,如同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有人将名贵的蜀锦当作包袱皮,用来包裹抢来的干粮;有人将价值连城的玉器塞进怀里,只为那冰凉的触感;更多的人,则沉醉于从未品尝过的美酒和从未见识过的美食。

一种暴发户式的狂欢,弥漫在杭州城的上空,冲淡了刚刚过去的血腥。江南的柔风,似乎也未能软化这北地带来的、带着血腥气的粗粝。西湖的碧波,倒映着沿岸燃烧的房屋冒出的黑烟;孤山的梅花,在铁蹄践踏下零落成泥。

黄巢驻进了原杭州刺史府,这座融合了江南园林精巧与官府威严的建筑。他没有去欣赏那些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亭台楼阁,而是直接将正堂变成了他的帅帐。案几上,堆满了从各地送来的军报和缴获的财物清单。

“王上,杭州府库清点完毕,得钱八十万贯,绢帛百万匹,粮秣无算……”新任的“军需官”(原是一个落魄账房)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向他汇报。

黄巢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一份来自北方的谍报上。高骈正在重新集结兵力,试图组织反扑;朝廷似乎也有新的动向。

财富,固然令人迷醉,但他深知,这远非终点。江南的富庶,只是为他提供了继续“冲天”的资本。他的目标,始终是北方,是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凝聚着最深重腐朽的长安城!

“传令各部,”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沉醉于财富的迷茫,只有一如既往的冰冷与锐利,“休整五日。五日之后,主力继续南下,扫荡越、睦、婺诸州!另,派一支偏师,向西攻略歙、池,打通与江北联系,震慑高骈!”

他要将整个江南,都变成他的后方基地,变成他北伐的跳板!杭州的陷落,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更加狂暴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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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黄巢于杭州府中运筹下一步攻略之时,远在长江北岸,一座名为涧州的小城官驿中,杜牧正对着一盏孤灯,怔怔出神。

他是因公务南下,途经此地。窗外,是江北萧索的冬夜,寒风呼啸。而窗内,他的心中,却比这冬夜更加冰冷。

杭州陷落的消息,已经如同瘟疫般传遍了长江两岸。各种真伪难辨、却都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在驿站往来的官吏、商旅口中疯狂流传。火烧雷峰塔?血染西湖水?十万人家尽悬颅?……每一条传闻,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磋磨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曾在那篇《罪言》中,预见到藩镇之祸,预见到民生凋敝可能引发的危机。他也曾亲历江淮,目睹庞勋之乱的血腥与残酷。他以为那已是人间惨剧的极致。然而,黄巢的出现,黄巢的所作所为,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叛乱,这是一场……旨在摧毁一切的末世浩劫!黄巢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将“平军”这面旗帜,插在了累累白骨和废墟之上。他不要招安,不要妥协,他要的,是彻底的颠覆,是旧有秩序连同其承载的所有文明成果的……玉石俱焚!

杜牧仿佛能看到,那西子湖畔的亭台楼阁,在烈火中哀嚎;那些他曾在诗文中吟咏过的江南风物,在铁蹄下粉碎;那些世代积累的财富与文明,在野蛮的狂欢中化为乌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虚无感和幻灭感,攫住了他。他毕生所学的圣贤之道,他所追求的致君尧舜的理想,在这赤裸裸的、毁灭一切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帝国的倾颓,更是某种文明根基的动摇。

他提起笔,想写点什么,记录这痛彻心扉的感受,记录这末世的光景。但笔锋颤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团绝望的污迹。

最终,他扔下笔,吹熄了灯,将自己彻底埋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唯有窗外呜咽的寒风,像是为那个正在江南燃烧的、辉煌而残酷的噩梦,奏响的一曲无尽挽歌。

江火连天,映照出毁灭者的狂欢与清醒者的绝望。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碾过文明的锦绣,向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隆隆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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