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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6年的夏夜,成都锦官城的雨下得绵密。青石板路被浇得发亮,倒映着织坊窗棂里漏出的昏黄灯光,像打翻了一碟融化的蜜蜡。织工阿蛮跪在织机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片残破的布片——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刚好落在布片边缘,照出几针淡青色的兰花隐纹,细得像春蚕刚吐出的丝。

“还在捣鼓这破烂?”师兄阿武踢了踢织机的木腿,震得梭子在经线间晃了晃,“师父走前就说了,这‘单经单纬’的织法早断了根,你偏不信。现在谁不抢着织蜀锦?那重彩提花的被面,一匹能抵你半年的嚼用。”

阿蛮没抬头,指尖捻着布片的纱线。那线细得惊人,对着光看,能瞧见纤维里藏着的细微绒毛,像落了层霜。她从十二岁跟着师父学织,师父总说:“好的织工要懂‘丝语’。冰蚕丝脆,像富家小姐的性子,得顺着哄;陈丝韧,像山里的野藤,得带着点劲。”这片从长沙古墓流出来的布片,纱线里就裹着两种“性子”——一种清透如冰裂,一种温润如木髓。

“师兄,你看这纹路。”阿蛮把布片凑到油灯前,火苗在纱线间跳跃,映得兰花隐纹忽明忽暗,“它不是绣的,是织进去的。一平方厘米里,经线走得密,纬线走得疏,像有意留了口气。”

阿武嗤笑一声,转身从货架上扯下一匹蜀锦。孔雀蓝的底色上,金线绣的凤凰正展翅,尾羽上的珍珠在灯光下滚出细碎的光:“你看这才叫手艺。上周节度使府的人来订,说要给杨贵妃贺寿,出价能买下半条街的织机。你那素纱?穿在身上都怕被风刮跑,谁当宝贝?”

阿蛮没接话,只是小心地把布片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布袋里。那是三个月前,一个从长安逃难来的商人塞给她的,说这布片是从长沙一座汉墓里挖出来的,“看着薄,却能挡潮气”。商人还说,墓里原本该有件完整的纱衣,“轻得能飞过湘江”,可惜被盗墓贼当破烂扔了,只剩这半片衣角。

那天夜里,阿蛮把布片泡在温水里。原本泛黄的纱线竟慢慢透出莹白,像浸了月光的雪。她用竹镊子轻轻拨开,发现纱线是两股拧成的——一股极细,像冰融成的丝;一股稍粗,带着点天然的糙感。师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汉代织工最懂‘平衡’。太细的线撑不住,太粗的线透不了,得让它们互相搭着,才成得了气候。”

雨停时,鸡已叫了头遍。阿武早已睡熟,鼻息声和着窗外的蛙鸣,在织坊里荡出钝重的回音。阿蛮从床底拖出个旧木箱,翻出师父留下的陈丝。那些蚕丝是十年前收的,当年因受潮发了点黄,师父没舍得扔,说“放得久了,性子会沉下来”。此刻摸在手里,果然比新丝多了点韧劲,像被晒透的棉絮,看着软,攥在手里却有股不易折的劲。

她搬来师父留下的旧织机。那机子比寻常织机矮三寸,木架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是师父照着一本残破的汉代织谱改的。阿蛮蹲在地上,用布蘸着桐油擦机轴,油香混着木头的气息漫开来,让她想起师父还在时,每个黎明都有的味道。

“先试试‘单经单纬’。”阿蛮咬着牙,把冰蚕丝穿进经轴。那丝细得像头发,穿到第三十七根时,指尖被扎出个血珠,滴在丝线上,晕开个小红点。她赶紧用干布擦掉,心里发慌——师父说过,蚕丝见了血会“怯”,织出的布容易脆。

第一晚,织出的布片像块被揉皱的纸。经线密得挤成一团,纬线松得能透光,冰蚕丝在中间断了七次,线头像撒了把碎银。阿蛮坐在织机前哭了半宿,眼泪滴在布片上,竟晕出个小小的圈——那圈边缘的纱线反而更服帖了,像被雨水润过的草。

“或许……该让它们‘透透气’。”她想起布片上的隐纹,突然明白师父说的“留口气”是什么意思。第二天,她把经轴的密度调松了三成,又在纬线里掺了半成陈丝。织机的“咔哒”声变了,不再是之前的紧绷,倒像有人在轻轻叩门,一下,又一下,带着种踏实的节奏。

这一织,便是三个月。

入秋那天,阿蛮终于织出半匹像样的素纱。她把纱铺开在竹席上,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刚好穿透纱面,在席子上投下淡淡的纹路——不是死板的网格,是带着点弧度的曲线,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她试着用手指扯了扯,纱线竟没断,反而带着点回弹的劲,像春末的柳条。

“这玩意儿能做什么?”阿武凑过来看,用指甲刮了刮纱面,“做衣裳?一阵风就吹破了。”

阿蛮没说话,把素纱裁成巴掌大的小块,裹了点薄荷放进竹篮。巷口的药铺掌柜最近总抱怨,珍贵的药材用油纸包着会返潮,用棉布包着又不透气。她把素纱递过去时,掌柜捏着纱角皱眉:“这比纸还薄,能顶用?”

三天后,掌柜敲开了织坊的门,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用素纱包着的燕窝,纱面干爽,摸上去带着点凉丝丝的气。“神了!”掌柜的声音发颤,“往常油纸包三天就发黏,这纱包着,燕窝还带着点干香。”

消息传开,先是药铺来订素纱,说要包人参、鹿茸;接着是巷尾的绣坊,说用素纱做绷布,绣出来的花更服帖;最后竟有位千金小姐差人来——她夏天总害热,贴身的里衣换了多少种料子都闷得慌,听说素纱透气,想订两件。

阿蛮给小姐做里衣时,在领口织了圈极细的云纹。那纹要用三种不同粗细的线,织到第七遍时,指尖被扎得全是小窟窿,血珠滴在纱上,她干脆不擦了。没想到织成后,那点淡红竟成了云纹的影子,在光下瞧着,像云里藏着抹朝霞。小姐试穿那天,站在廊下转圈,素纱里衣贴着肌肤,裙裾被风吹起,露出里衣的云纹,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棱飞起来,竟把她当成了飘来的云。

“这哪是衣裳,是会呼吸的雾。”小姐笑着,留下的定金够阿蛮买十斤最好的蚕茧。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安史之乱的消息就像块石头,砸进了锦官城的平静。

那天阿蛮正在染坊取靛蓝,突然听见街上的人喊:“叛军快到了!”她疯了似的往回跑,织坊门口已乱成一团——阿武正指挥伙计们搬蜀锦,那些重彩的被面堆在马车上,像座晃悠的小山。

“你还愣着?”阿武扯了她一把,“快把值钱的料子收起来!叛军见了好东西,可不管你是不是织工。”

阿蛮没动,转身冲进织坊。她没管那些堆在架上的蜀锦,只抱起那片汉代布片,又从织机上扯下刚织到一半的素纱,塞进怀里。织机上的梭子还在,她也一并揣走——那是师父用了二十年的老梭子,木头上浸着蚕丝的光。

跑出城门时,身后传来爆炸声。锦官城的方向燃起大火,黑烟裹着火星冲上天空,像条扭动的黑龙。逃难的人群挤成一团,阿蛮被推搡着往前挪,怀里的素纱被汗水浸得发潮,却始终没散架——那些掺了陈丝的纱线,像长了筋骨,紧紧地抱在一起。

走到绵州地界时,他们遇到了一队溃败的士兵。有个年轻兵卒躺在路边,左腿的伤口化脓发黑,苍蝇嗡嗡地围着转。军医蹲在旁边叹气:“没干净的布包扎,这腿怕是保不住了。”

阿蛮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素纱里衣。那是她给小姐做的样品,还没送出去,领口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她撕下一角,蹲下身轻轻按在士兵的伤口上。素纱瞬间吸走了脓液,却没粘在皮肉上,像片温柔的云,轻轻托着那处溃烂。

“这布……”士兵睁着眼,声音发哑,“像有手在轻轻托着我。”

阿蛮笑了,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布料的最高境界,是让人忘了它的存在。”就像这素纱,薄得几乎看不见,却在最疼的地方,给了最妥帖的支撑。

战乱平息时,已是次年开春。阿蛮跟着逃难的人回到锦官城,脚刚踏进熟悉的巷口,眼泪就掉了下来——织坊的屋顶塌了一半,烧焦的木梁横在地上,原本摆着蜀锦的货架,只剩堆黑炭。倒是那架老织机,被烧得焦黑,却依旧立在原地,像个不肯倒下的老人。

她蹲在织机前,摸着被熏黑的机轴,突然摸到个硬东西。刨开炭灰一看,是那枚老梭子——不知被谁藏在了机座下,木头虽裂了缝,却还能握住。阿蛮把梭子贴在脸上,木头的糙感蹭着脸颊,像师父当年摸她头的手。

“得把它捡起来。”她对自己说。

阿蛮在织坊的废墟上搭了间茅屋,茅草顶,泥土地,只有那架烧焦的织机被擦干净,重新架了起来。她去城外的村子找了几个丧了丈夫的妇人,教她们织素纱。

“不用学那些花巧的。”阿蛮把陈丝分给她们,“就织‘单经单纬’,经线松三分,纬线掺点陈丝。记住,织的时候别憋气,你喘匀了,线才喘得匀。”

有个叫春娘的妇人学得慢,总把线织得太紧。阿蛮就让她先学绕线——坐在院子里,手里攥着蚕丝,跟着风的节奏晃胳膊。“你看天上的云,”阿蛮指着飘过去的云絮,“它从来不是绷着的,松松垮垮的,反而飞得远。”

半年后,茅屋前的竹竿上,总挂着成片的素纱。风一吹,纱片簌簌地响,像无数只蝉在振翅。有人来买,阿蛮从不问用途——药铺的人买去包药材,绣坊的人买去做衬里,甚至有个书生,买了半匹糊窗户,说“月光透过纱照进来,像给书案铺了层银”。

阿蛮的女儿就是在这时候出生的。生她那天,阿蛮还在织机前忙活,突然肚子疼,春娘赶紧扶她躺下。孩子落地时,哭声像小猫似的,阿蛮却盯着织机上刚织出的素纱笑了——那纱上,不知怎么织出个小小的月牙纹,像老天爷偷偷绣上去的。

“就叫月纱吧。”阿蛮摸着女儿的小脸,指尖还带着纱线的绒毛。

月纱长到五岁时,已经会踩着小板凳给母亲递梭子了。她的小手肉乎乎的,却能准确地捏住最细的冰蚕丝,像握着根看不见的线。有回阿武来看她们,见月纱正把素纱往竹篮里装,竹篮里是刚摘的栀子花,素纱衬得花瓣越发白,香气仿佛都变得看得见,在纱面上轻轻晃。

“你还真打算让这手艺传下去?”阿武叹了口气,他如今在长安开了家大织坊,专做贡品蜀锦,身上的锦袍绣着团龙,晃得人眼晕。

阿蛮没说话,只是让月纱把素纱递给他。阿武捏着纱角,突然愣住了——那纱看着薄,却能稳稳地托住一朵栀子花,花瓣上的露珠滚在纱上,竟没渗下去,像停在一片云上。

“师父说,”阿蛮望着窗外飘远的云,“手艺不分贵贱,能让人舒服,就是好手艺。蜀锦能暖身子,素纱能透口气,都是给人用的。”

阿武走时,悄悄留下了一锭银子。阿蛮把银子换成了蚕种,分给了村里的妇人。那年秋天,锦官城的织坊多了起来,有织蜀锦的,有织素纱的,青石板路上,挑着锦缎的货郎和捧着素纱的绣娘擦肩而过,谁也不碍着谁。

后来月纱长大了,把织坊迁到了浣花溪边。她在素纱里掺了点苎麻,让纱料更挺括;又学着在隐纹里织进浣花溪的水纹,让素纱在光下瞧着,像落了层流动的水。有人用她织的素纱做灯罩,说“灯一照,满屋子都是溪声”;有人做扇面,说“扇起来,风里都带着花气”。

没人知道,这些素纱里藏着两千年的秘密。从汉代阿绫在蚕室里调和冰蚕丝与陈丝,到唐代阿蛮在战乱中用素纱包扎伤口;从师父教她“懂丝语”,到她教月纱“跟着云的节奏织”——那些关于“轻盈”与“坚韧”的道理,从不是刻在织谱里的规矩,而是藏在纱线里的呼吸。

就像此刻,月纱坐在织机前,看着女儿阿秀踩着小板凳递梭子。阳光透过素纱,在女儿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动的金粉。阿秀突然指着纱上的水纹笑:“娘,你看,鱼在游呢。”

月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光影晃动间,那水纹真像活了似的,正慢悠悠地往远处流。她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好的素纱,是会自己跑的。”跑过长沙的湘江,跑过成都的浣花溪,跑过一个又一个织工的指尖,带着两千年的气,一直往前跑。

雨又开始下了,绵密得像素纱的纹路。月纱把刚织好的素纱搭在竹竿上,雨珠落在纱上,打着旋儿滑下去,像从未沾过似的。远处传来货郎的吆喝声,卖的是新出的蜀锦被面,声音洪亮;近处,绣娘正用素纱裱画,指尖划过纱面,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云。

这世间的手艺,本就该这样——有的浓墨重彩,有的轻描淡写,却都在自己的节奏里,活得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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