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7年的深秋，临安城的梧桐叶落得正紧。画院西角的画室里，李嵩将狼毫笔悬在宣纸上，指尖的墨汁滴在《捣练图》的摹本上，晕开一小团乌青，像块洗不掉的墨迹，正如此刻他心头的郁结。
画中仕女的纱衣是最难摹的。那层半透明的衣料裹着丰腴的肩臂，木杵扬起时带起的风，竟让纱衣的边缘泛起细碎的涟漪，连底下襦裙的缠枝纹都透着层朦胧的白。李嵩已经临了七遍，每回都在纱衣的质感上败下阵来——要么画得像蒙了层薄霜，僵得没有生气；要么又成了流水般的透明，失了布料该有的筋骨。
“李兄这是跟块破布较上劲了？”同门的张师兄抱着画轴从门外进来，貂皮披风上还沾着外面的寒气，“院判刚差人来问《瑞鹤图》的稿子，你倒好，躲在这儿描婆子们干活。”
李嵩没抬头，用指尖蘸了点清水，轻轻点在宣纸上晕开：“你看这纱衣，远看是虚的，近看却有实的纹路，像雾里藏着针脚。”他指着画中仕女的袖口，“尤其是这儿，纱料被手腕撑得略紧，反而透出点韧劲，哪是‘薄’字能概括的？”
张师兄凑过来看了两眼，嗤笑一声：“皇家画院要的是龙凤呈祥的气派，谁耐烦看你研究一块布？再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洛阳刚陷了，徽宗陛下都被掳去金国，画这些闺阁里的玩意儿，顶什么用？”
这话像根冰锥扎进李嵩心里。三个月前他跟着画院仓皇南渡，从汴梁到临安，一路见了太多流离失所的人。有回在淮河渡口，他看见个抱着襁褓的妇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纱衣被秋风刮得紧贴脊背，衣料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补丁，却在太阳底下泛着种奇异的光泽，像濒死的蝴蝶仍在扇动翅膀。那画面总在他眼前晃，比任何宫廷画作都更有分量。
“我要去找真正的素纱。”李嵩突然站起身，宣纸被带得飘落在地。他想起幼时在蜀地外婆家见过的纱衣，外婆说那是“蝉翼纱”，夏天穿在身上，像把会呼吸的伞。有回他发高烧，外婆用纱衣裹着冰块贴在他额头，纱料吸了水汽，竟能透过凉意却不渗水，那时他就觉得，这布料里藏着古人的巧思。
收拾行囊时，李嵩在箱底翻出半块从汴梁带出来的纱料残片。那是他在大相国寺的旧货摊上淘的，摊主说来自长沙古墓，边缘绣着几针模糊的兰花，布面白得发灰，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润。他将残片揣进怀里，像揣着个沉甸甸的秘密。
南下的路比想象中难走。过长江时船被风浪打坏了桅杆，他抱着画筒在芦苇荡里漂了半宿，怀里的纱料残片被水泡得发胀，却没烂，反而显出更清晰的纹路——原来不是纯色，纱线里藏着极细的青灰丝，像初春柳芽刚冒头的颜色。
“这是‘双丝织’的法子。”同船的老织工看见残片，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两种丝混着织，才能又薄又结实。我祖母说，前朝成都府的锦官城，专出这种纱。”
李嵩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唐代张萱的《捣练图》正是描绘蜀地织工生活，难不成画中纱衣的技法，真能在蜀地找到踪迹？
行至成都郊外的浣花溪畔，已是隆冬。溪水结着薄冰，岸边却有间茅屋冒着炊烟。李嵩拨开芦苇走近，听见“咔哒咔哒”的轻响，像春蚕在啮食桑叶。推开门的刹那，他被满室的光晃了眼——夕阳透过糊窗的绵纸，落在一架老旧的织机上，织工正将梭子抛得飞快，素白的纱料从织机上垂下来，被风一吹，竟像悬在空中的云。
“后生可是来寻蝉翼纱的？”织工是位白发老妪，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丝绵，手里的竹梭却稳得像长在指尖。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布匹，“这是刚织的，你摸摸。”
李嵩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纱料，就觉得像碰着了晨露——细滑里带着点微涩的韧劲，阳光能透过布面照见自己的掌纹，可攥在手里轻轻一扯，布料竟能微微回弹。他想起外婆说的“会呼吸的伞”，原来不是虚言。
“这纱要织三个月。”老妪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先要选霜降后的蚕茧，放在桑木蒸笼里蒸半个时辰，抽丝时得顺着蚕茧的纹路，急了就断。织的时候更得看天，阴雨天丝会软，大晴天又太脆，只有晴转阴的傍晚，织出来的纱才既有筋骨又透气。”
李嵩从包袱里取出画具，在织机旁支起画案。他不再急着动笔，只是每天看老妪织纱：看她如何用牙齿将丝线咬出极细的分岔，如何用芦苇杆校准经线的密度，如何在纱料上织出若有若无的纹路——不是绣的，是用两种深浅不同的丝线，在经纬交错间织出暗纹，远看什么都没有，凑近了才发现是疏疏落落的兰草。
“这是汉代传下来的法子。”老妪给他递过一碗桑茶，茶汤里飘着几片干枯的桑叶，“我太祖母说，当年有个叫阿蛮的织工，从长安逃到蜀地，把这种织法传了下来。她说素纱的妙处，不在‘看不见’，在‘看得见又看不全’，就像人心，总得留点余地。”
李嵩的心像被茶汤烫了一下。他突然明白自己临摹《捣练图》时缺的是什么——是那份“留有余地”的分寸。宫廷画师总追求“纤毫毕现”，却忘了最好的画，该像这素纱一样，让观者在虚实之间读出自己的心事。
他开始每天对着素纱写生。黎明时，纱料在薄雾里泛着青灰，像蒙着层淡墨；正午的日头下，它又白得发亮，衣摆的兰草纹被晒得愈发清晰；到了黄昏，残阳透过纱料，竟染上点淡淡的胭脂色，兰草纹又变得朦胧，像隔了层水汽。
“你看这纱，是活的。”老妪摸着他的画稿，指腹划过纸上的衣纹，“它会跟着光变，跟着风动，就像人会笑会哭。画画的要是不懂它的性子，怎么画得出来？”
开春时，李嵩要回临安了。老妪给他包了一匹刚织好的素纱，还塞来一小袋桑籽：“这是去年从马王堆那边带来的桑树种，你要是在南边见着合适的地，就种下。桑活了，蚕就有了，纱也就断不了根。”
回到临安画院，李嵩没有先画《瑞鹤图》，而是闭门三个月，画了幅长卷《蚕织图》。卷首是采桑的农妇，卷中是缫丝的姑娘，卷尾特意画了位老妪在织素纱，纱料上的兰草纹若隐若现，旁边题着他琢磨了许久的字：“丝有骨，纱有魂，织者有心，穿者有温。”
院判见了画，气得将画卷摔在地上：“国难当头，你画这些农妇织工，是想让金人笑我大宋无人吗？”
李嵩默默捡起画轴，没有辩解。他知道这画不属于宫廷，却或许能属于那些在乱世里挣扎的人。他将画稿拓了几份，托走南闯北的商人带到各地，没想到半年后，竟有位蜀地织工寻到临安，手里捧着件新织的素纱襌衣。
“我照着您画里的织法试了半年。”织工脸上带着冻疮，眼睛却亮得惊人，“虽然比不得古物轻薄，可穿在身上，真的像老辈人说的那样，又透气又结实。”
那件襌衣被李嵩挂在画室的窗棂上。七夕那天，临安城的才女们在西湖边办诗会，有位女子借来穿了，站在画舫上吟哦时，风吹起衣摆，露出里面衬裙上绣的星辰图案，素纱与星光交织，竟引得满湖画舫的人都住了声。
“这哪里是衣裳，分明是把银河披在了身上。”有人感叹道。
李嵩站在岸边看着，突然想起成都浣花溪畔的老妪。她织纱时总说：“好东西不用争，它自己会说话。”就像此刻，那件素纱襌衣在风里舒展，不必缀金佩玉，却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两千年前的月光——那是阿绫在蚕室里捻过的丝，是阿蛮在战乱中护住的纹，是无数织工把日子纺进纱线里的温度。
深秋的雨又落了下来，打在画室的窗纸上，噼啪作响。李嵩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在《蚕织图》的留白处补画了一片桑叶，叶脉清晰得像织机的经线。他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如何让纱料呼吸，如何让针脚藏着心意，素纱的故事就不会结束。它会从汉代的织机飘到唐代的茅屋，从宋代的画纸飘到更远的将来，因为那里面藏着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块布料的秘密，而是人对自在、对妥帖、对岁月里那点温柔的执着——就像雨打在素纱上，不会留下痕迹，却能让它记得，自己曾被这样细密地呵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