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潇和李宪定睛望去,虽然夜已深沉,但还是能借着稀薄的月光看到一丝模样。
那人穿着深褐色的粗布短打,头上戴着一顶较为破旧的范阳笠,压得很低,根本看不到脸。
身形不高,走路时右腿稍稍带着一丝拖沓,显然腿部有疾,右手拄着一根寻常的枣木杖,一瘸一拐朝着这边走来。
“潇潇,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呢?这是周奎嘛?我怎么看着不太像啊,前几日咱们还在那间仓库和他打了个照面,并未察觉其腿脚不便啊…”李宪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抹黑色的模糊人影,小声说道。
楚潇潇摇了摇头,“王爷稍安勿躁,离得这么远,又看不清脸,很难判断,也许是别人也说不定呢,我们再观察一下…”
这边两人还在交谈着,那边的人影已来到了水神庙的侧门,四下看了看,这才抬手敲了敲门。
砰…砰…砰…
过了几息,门轻轻开了一条缝,里面探出来一张干瘦的脸,同样,因为距离较远,又在夜色的掩护下,根本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只能看出此人身形偏瘦,年龄不是特别大,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两人在门前低语了几句,黑袍人递过一个鼓囊囊的布包袱,庙门中的那个干瘦人影接过,迅速回身,随后从门里又将另一个略小的包袱递出,那跛脚之人接过,沿着来时的河岸,一瘸一拐地往南走去。
整个过程非常的迅速,几乎让人没有反应的时间。
但就在那跛脚之人转身刹那,树上的楚潇潇眼神一凝…那个侧脸,那个充满了精明的目光,她见过。
凉州,山丹军马场,那个被她和李宪问询过,又在孙康死后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叫嚷不知情,对山丹军马场毒马一事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典厩署令——周奎。
“是他,没错,那双眸子,我楚潇潇这辈子不可能忘记…”楚潇潇眼睛一直盯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沉声道。
李宪点点头,显然也已认了出来,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他不应该是在码头的那个废弃仓库里嘛?”
“跟上去看看…”楚潇潇看了李宪一眼,悄无声息滑下柳树,落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李宪也如影子一般跟了上去。
两人远远吊在周奎身后,周奎很警惕,不时回头,走一段就拐进岔路,绕个圈子再回到主道上,显然是担心身后有人跟踪,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不想让别人琢磨透自己的路线和最终的目的地。
好在这条街他们白日里摸过,地形熟悉。
楚潇潇和李宪分头,一人跟一段,交替掩护,始终没让周奎脱离视线。
周奎最后拐进了一条死胡同中间。
楚潇潇和李宪就在胡同口的一处高墙阴影下看着周奎走到了尽头,在一扇不起眼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又敲了三下,一重两轻…
不一会儿,门开了,周奎闪身进入,门随即关上了。
楚潇潇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在从这里经过,也没有人出来过,这才示意李宪一起摸过去。
木门老旧,门缝很宽,能看见里面透出的微光。
她伏在门缝上往里看…这里是个小院,只有三间正房,两侧厢房,正房亮着等,窗纸上隐约映出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影子,看身形,应该就是周奎。
而坐着的那个只能看到他背对着窗户坐在那里,有些佝偻,看起来地位要比周奎高,周奎的身影一直弓着身,对此人极为尊敬。
两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楚潇潇和李宪在门外根本听不到什么。
但楚潇潇看到周奎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布包,打开,里面好像是一叠纸,像是文书或者信函一类的东西。
坐着的那人接过,凑到灯下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狗吠声。
院里的两人警觉,灯立刻灭了…
楚潇潇和李宪迅速退到阴影里。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周奎探头出来,左右看了看,见无异状,这才重新关上门,但屋中的灯没再亮起。
“潇潇,看来今晚我们是进不去了…这两人的警惕性很高…”李宪低声道。
楚潇潇点了点头:“嗯…我们姑且记住位置,明天再来。”
两人悄然退走,与在外围接应的魏铭臻会合。
回到京兆府,已是后半夜,夜色沉寂似墨,整个长安城再无一点声响。
魏铭臻听了情况,皱着眉头说道:“周奎?他…他不是被革职后离开凉州了吗?怎么会在长安,还和这水神庙扯上关系?”
楚潇潇道:“据我和王爷的猜测,一是他本身归属于梁王,是梁王的门客,所以离了凉州之后,神都自然是不能去的,自然要来长安梁王的别院暂避风声;二是他极有可能是这个‘拜火莲教’中人,之前卧底凉州…”
魏铭臻眉头紧皱,显然对此消息感到有些诧异,忙问道,“楚大人,若如此,岂不是证明梁王和这个…”
“我知道魏将军的意思,但从眼下的证据来看,并没有直接的线索将梁王与这件事情挂钩,仅凭他周奎是梁王府上的门客这一点,实在是难…”
楚潇潇出声打断了魏铭臻的话,分析道,“而且,就算周奎本身是‘拜火莲教’的人,也没办法证明其与梁王的关系,届时,梁王完全可以说不知情,反而我们会落一个诬陷亲王的罪名。”
这时,李宪忽然想起凉州案中的一些细节:“孙康死前,周奎曾说过‘有些事不敢说’…现在想来,他不敢说的,恐怕不只是军马走私,还有这个邪教。”
“得查周奎在长安的落脚点,还有那个院子里的老者是谁。”楚潇潇看向魏铭臻,“魏将军,明日能安排人盯着吗?”
“没有问题,大人…”魏铭臻道,“我调两个机灵的金吾卫,扮作货郎,在那一带盯着。”
“另外…”楚潇潇从怀中取出那片从苏拉尸体手中发现的碎陶片,“这个东西,需要查查来历…”
魏铭臻接过陶片,就着灯光细看:“这纹饰…确实和慈恩寺废塔里的壁画一样。”
“我想去慈恩寺一趟。”楚潇潇道,“问问僧侣,这陶片是不是寺里流失的祭器。”
“我陪你去…”李宪立刻道。
楚潇潇看他这一副关心的姿态,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暖流,耳根微红,点了点头。
李宪看着这个样子,心中也不禁感到有些欣喜。
次日清晨,慈恩寺。
这座寺院在长安城南,规模宏大,香火鼎盛。
但寺院西北角那片废弃的塔林,其中一座半塌的砖塔,就是之前发现壁画和祭坛的地方。
楚潇潇和李宪按着先前来过的路线找到了塔林的守塔僧…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和尚,法号慧明。
慧明听他们问起废塔里的祭坛,双手合十,叹了口气:“那座塔是前朝所建,早年香火不错,后来塔身开裂,成了危塔,便封了,至于塔里的祭坛…确实是由一位西域而来的商贾捐赠的。”
“西域商贾?”楚潇潇问,“可知姓名?”
慧明回忆道:“大约是五年前,有个叫拓跋辛的胡商,说是感念佛祖庇佑他的商队平安,捐了那尊祭火坛,还有一些香油钱…当时寺里正修缮大殿,便收下了,将祭坛暂时安置在那座废塔里,想着日后建了新的殿堂再请出来,谁知没过多久,拓跋辛就离唐返西域了,这祭坛也就一直搁在塔里。”
“‘祭火坛’?可是坊间流传的那个‘祭火坛’?”楚潇潇捕捉到这个名称,“是拜火莲教用来祭祀‘血莲娘娘’的神坛?”
“老衲对西域教派所知不多,但听拓跋施主说,这坛是龟兹国一位高僧所制,能‘聚圣火,通神明’…”
慧明回忆道,“说来也怪,那祭坛放在塔里后,每逢朔日,坛中便会自生蓝色火焰,不烧香烛,不焚一物,持续约一刻钟便自行熄灭,寺里僧人起初以为是神迹,后来有位游方道长看了,说是坛中藏有‘阴火’,不祥,建议封塔,伺候,方丈便命人封了塔门,不许人再进。”
自生蓝火…楚潇潇和李宪对视一眼。
“慧明师父,那祭坛现在还在塔里吗?”楚潇潇冲李宪眨了眨眼,虽然那日两人摸黑进来过,但今日当着寺庙中人,自然不能明说,故而趁机问道。
慧明摇头:“去年秋天,有一夜风雨大作,塔塌了一半,祭坛也碎了,老衲带人去清理时,只剩些碎片,便都埋在后山了。”
“碎片还在吗?”
“应当还在…埋得不深,施主若要查看,老衲带你们去。”慧明双手合十,再前带路。
后山一片僻静的山坡,有几处不起眼的土堆。
慧明指了其中一处:“就是这里了,两位请自便…”
楚潇潇和李宪借了铁锹,小心挖掘。
这里土质松软,很快挖出了一些陶片。
大多已经残破不堪,但其中几片,釉色、纹饰都与苏拉手中那片相似。
楚潇潇仔细翻找,又发现了几块较大的碎片,能拼出祭坛的部分轮廓…肚大口小,坛身浑圆,表面刻满莲花与火焰纹。
她拿起一片较大的陶片,检查内壁。
内壁附着一层白色结晶,质地坚硬,像是矿物质沉积。
她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无味。
又取出一小瓶药水,滴上去…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溶解,产生细小的气泡。
“是硼砂和硝石的混合物。”楚潇潇判断道。
李宪不解:“硼砂和硝石?”
“硼砂遇潮会缓慢释放出硼酸气体,硝石受热或遇潮也会分解…”楚潇潇解释,“这座废塔潮湿,祭坛内壁又涂了这层混合物,在潮湿环境中持续反应,产生可燃气体,朔日前后,气温、气压变化,可能加速气体释放…塔内密闭,气体积累到一定浓度,遇到零星火星…比如僧侣点灯、香烛余烬,甚至是火折子…都会引燃。”
她顿了顿:“燃烧时,硼砂火焰呈绿色或蓝色,硝石火焰偏黄,混合之后,看起来就是‘蓝色火焰’…而坛内没有可燃物,火焰看起来就像是‘自生’的。”
慧明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是神迹,也不是阴火,完全是他们搞出来的一种把戏…”
“没错,是人为设计的机关。”楚潇潇道,“拓跋辛捐赠这个祭坛时,恐怕就没安好心,利用它制造‘神迹’,吸引信徒,从而进行后续的一些破坏活动,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进行实验…”
李宪脸色难看:“实验?什么实验?”
“想看看这种‘自生圣火’的‘神迹’是否有可行性…”楚潇潇看向手中的陶片,“如果这种技术可以用在祭坛上,那么也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比如,在某个特定时刻,让某个地方突然‘神火降临’,制造恐慌,或者…和现在‘拜火莲教’的一些神迹一样,扩充自己的信徒。”
这时,她忽地想起腊月初一的曲江池赐宴。
如果那时,池畔突然升起蓝色火焰,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会作何反应?
恐慌?跪拜?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那时的场面一定是混乱的。
而混乱中,可以做很多事…
离开慈恩寺,楚潇潇和李宪直奔鸿胪寺在长安的衙署。
鸿胪寺寺卿袁勇见到他们,态度言语十分客气周到。
楚潇潇没有废话,直接说明来意:“袁大人,本官想查一个叫拓跋辛的胡商,五年前在长安活动,捐赠过慈恩寺祭火坛…”
袁勇说道:“拓跋辛…让我想想…”
过了一会儿,猛地一拍脑袋,“哦,我想起来了,下官有印象…他是疏勒人,在长安经营货栈十余年,主要做玉石、香料生意,大约三年前,他说家中老母病重,要回西域尽孝,便将货栈盘了出去,离开了长安。”
“货栈盘给了谁?”
袁勇翻出卷宗,查阅片刻:“盘给了一个叫米罕的龟兹商人,就是现在安西货栈的东家。”
又是安西货栈…
楚潇潇不动声色:“拓跋辛离开后,还有联系吗?”
“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袁勇道,“不过按惯例,胡商离唐,需在鸿胪寺注销文牒,拓跋辛的注销记录齐全,应当是真的离唐了。”
楚潇潇谢过袁勇,便和李宪离开鸿胪寺。
一出门,李宪便道:“他在说谎。”
“何以见得?”
“卷宗翻得太快,像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查什么,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李宪道,“而且,他说‘应当是真的离唐了’,这个‘应当’用得就很巧妙…”
楚潇潇点头:“他确实有所隐瞒,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两人回来后,魏铭臻已经在了…
“王爷,楚大人,有发现…”魏铭臻递过一张纸,“我派人去查了拓跋辛当年的货栈账目…从地官存档里翻出来的,拓跋辛离开前半年,货栈有大笔资金流出,不是正常的生意往来,而是分成十几笔,汇往长安和神都不同的钱庄,其中最大的一笔,收款人叫‘周文’。”
“周文?”楚潇潇接过账目细看,心中不禁有些疑虑。
“我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周文’是个假名,钱庄的掌柜回忆,取钱的是个中年男子,右腿微跛,说话带凉州口音…”魏铭臻顿了顿,“我让掌柜认了周奎的画像,他确认,就是周奎…”
李宪一拳砸在桌上:“周奎果然和拓跋辛有勾结…”
“还不止是这样呢…”魏铭臻又拿出一封信的抄本,“这是从周奎今日去的那个小院里搜出来的…我的人趁他外出,潜进去查了,信是拓跋辛写给周奎的,日期是两个月前。”
楚潇潇迅速浏览信件…
信是用汉字写的,但措辞生硬,像是胡人学汉文后的笔迹。
内容大致是:
【周兄台鉴:疏勒矿点近日产出颇丰,已按兄所嘱,精选上品赤砂三百斤,混合硼砂、硝石等物,制成‘圣火粉’,不日可运抵长安,祭礼所需器物,弟已备妥十之七八,唯缺‘莲心’一味,须兄在长安寻访,腊朔之期渐近,万事需谨慎。拓跋辛手书。】
“圣火粉…”楚潇潇念着这个词,“应该就是祭坛里那种硼砂硝石混合物,这个‘莲心’…是指什么?”
李宪皱眉:“祭礼所需器物备了十之七八,还缺‘莲心’,难道腊月初一的仪式,需要特定的‘祭品’?”
楚潇潇放下信,又拿起那片从苏拉手中发现的陶片。
她对着光,仔细看内壁的白色结晶,忽然发现,结晶层下,陶胎表面似乎有极细微的刻痕。
她取来放大镜…这是天驼巫师留给她的验尸工具之一,通体由水晶磨制,能将一些细节的地方放大数倍。
在放大镜下,刻痕清晰了些…那不是汉字,也不是莲花纹,而是一串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数字。
楚潇潇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在凉州时,鸿胪寺主簿周明轩教过她一些突厥数字的写法。
这串符号,翻译过来是:三十五…
“三十五…”楚潇潇抬起头,看向李宪和魏铭臻,“血莲签的‘三十五’号凶签,祭坛陶片上的数字‘三十五’…”
李宪瞳孔一缩:“这不是巧合,而是有预谋的。”
“对…”楚潇潇放下陶片,“‘三十五’是一个代号,或者一个标记,它可能代表某个特定的祭品,某个仪式环节,或者…某个地点。”
她走到长安城坊图前,手指从慈恩寺开始移动:“慈恩寺废塔的祭坛,编号可能是三十五,苏拉手中的陶片来自祭坛,上面刻着三十五…血莲签的三十五号签是凶签,抽中者‘必死’…也许不是必死,而是被选为‘祭品’。”
她的手指停在通济坊的位置:“水神庙,周奎,拓跋辛的信…所有的线索,都在往通济坊汇聚。”
魏铭臻道:“今夜我去水神庙,抓周奎。”
“不,不能轻举妄动…”楚潇潇摇头,“周奎只是小角色,抓了他,会惊动背后的人,我们要放长线。”
“怎么放?”李宪不解。
楚潇潇看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周奎不是缺‘莲心’吗?”她缓缓道,“我们给他送一个。”
李宪和魏铭臻同时看向她。
楚潇潇从怀中取出那半枚铜符,握在掌心。
“既然他们想要祭品,想要‘莲心’,”她声音平静,“我就让他们来拿…”
暮色渐浓,长安城华灯初上。
而暗处的网,正在悄悄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