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胸口剧烈起伏,硬生生把后面更激烈、更诛心的咒骂给憋了回去,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整个人“噗通”一声重重瘫坐回那把硬邦邦的木椅里,眼神发直地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焰,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近乎呻吟的喃喃自语:
“贵州亡矣……”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每个人心头。
曾经在武冈城白文选喝完酒后的那一丝微弱的、以为还能拼死一搏的“乐观”,此刻被眼前这冰冷残酷的现实,彻底砸得粉碎!连点渣都没剩下。
刘体纯看着石午阳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他也清楚局势糟透了,但作为此地的主人,又是老大哥,总不能看着场面就这么僵死下去。
他搓了搓大手,努力想挤出点轻松的神色,粗声粗气地开口劝道:“石……石老弟!甭这么丧气嘛!天塌不下来!想当年咱们跟着闯王,被官军撵得钻山沟、啃树皮,多少次眼看就要完蛋球了,不也……不也都挺过来了吗?最后要不是吴三桂那狗日的……”
“是!” 石午阳猛地抬起头,打断了刘体纯试图提起的“辉煌”往事。
他眼圈通红,像是强忍着什么,目光直直地刺向刘体纯,声音带着近乎绝望的清醒,
“满州建虏,咱不怕!咱豁出命去拼!洪承畴搞他娘的那个什么‘以汉制汉’,咱也不怕!咱提着脑袋跟他周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愤怒:“咱怕的是啥?!咱怕的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是一条心啊!二虎大哥!自己人互相猜忌,互相拆台!这还他娘的怎么玩?!”
这话像刀子一样,把火塘里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也割得粉碎。
石午阳顿了顿,眼中的血丝更密了。
他疲惫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和草屑的靴子,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倦怠:“二虎大哥,您派老兄弟,把我叫过来,应该就是为了商议张公公说的这档子事……商量牵制吴三桂南下贵州!”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刘体纯深深俯下身去,抱拳行了一礼,动作里透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疏离:“现在……事也说清楚了,情况也就这么个情况了,没啥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护国军那边,还有一摊子事等我拿主意。”
刘体纯被石午阳这突如其来的告别弄得措手不及,也跟着“噌”地站起来,想去扶他,又觉得不合适,只能搓着手,干巴巴地挽留:“这……石老弟!你看你这……话是这么说,可好歹……好歹吃过饭再走啊!你这赶了那么远的路,水米没沾牙呢!伙房都备上了!”
他语气里带着真切的焦急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他是真不想让这小老弟就这么灰心丧气地走了。
石午阳再次抱拳,
“饭就不吃了,哦……老弟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护国军大义丢不了,您是咱川东这一片的盟主,若是要西进川蜀,您只需给护国军示令便是,护国军当尊令行事!老弟告辞!”
刘体纯这下赶忙过来扶住石午阳,
“老弟!是张公公他得罪了你,又不是老哥我,一路奔波,来老哥这里,饭都不吃,这不是让兄弟们看老哥的笑话么?”
张福禄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刘体纯那句“张公公得罪了你”让他一头雾水,又慌得要命,忍不住也站起身,指着自己鼻子,声音都变了调:“我……我?
他急得汗又冒出来了,心想我老老实实回答问题,怎么就得罪这位煞星了?真是冤死!
石午阳被刘体纯那实实在在的热情拽住,又听见张福禄那声带着哭腔的自辩,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和绝望被冲散了一些,反而生出一丝无奈和自嘲。
他直起身,对着刘体纯苦笑了一下,又转向张福禄,摆摆手,声音缓和了不少:“二虎大哥盛情!那……那老弟我就厚着脸皮,再叨扰老哥一顿饭。张公公!”
他对着张福禄微微颔首,
“不用多虑,没谁得罪我,是我自己……嗯……矫情了,你不过是如实相告罢了。”
他把“矫情”两个字咬得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刘体纯一听石午阳肯留下来吃饭,大喜过望,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扯开嗓子朝外面吼:“来人!快!把酒肉都端上来!今天要好好款待石兄弟!”
他试图用这震天的嗓门和即将到来的酒肉,驱散笼罩在议事堂里的沉重阴霾。
这顿饭的气氛可想而知。
虽然刘体纯和王光兴竭力想活跃气氛,大块烤肉,大碗倒酒,但石午阳只是勉强应付着,食不知味。
张福禄更是坐立不安,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连头都不敢多抬。
火塘里的火依旧烧得很旺,却怎么也烤不暖人心里的寒意。
饭后,刘体纯亲自把石午阳一行送到了陈家坝渡口。
江风依旧凛冽刺骨,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刘体纯用力握着石午阳的手,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特意安排了自己最信得过的一条渡船和几个精悍的护兵,叮嘱务必将石将军安全护送到对岸。
渡船在浑浊的江水中艰难地逆流横渡。
石午阳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江风刮在脸上,望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同样荒凉的山影,一言不发。
陈大勇、曹旺和阿朵也沉默着,他们都感受到了石午阳身上那股沉重的低气压。
船终于靠了岸。
石午阳谢过船夫和护兵,带着三人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对岸的土地。
他们没有走向不远处依稀可见的兴山县城的轮廓,而是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旁边更荒僻的山路,绕过县城,径直朝着那莽莽苍苍、与世隔绝的野人谷方向,疾行而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冬日萧瑟的山林之中,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