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带着砂砾和深秋的寒意,呜咽着掠过连绵的军帐。
十万征西大军,刚刚经历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尚未及好好休整,便在主帅王子腾一道紧急命令下,拔营东归。
旌旗招展,铁甲铿锵,队伍如同一条巨大的长龙,在苍茫的天地间急速行进。
中军大帐内,王子腾脸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那封来自北静王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信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
“即刻率军入京,清君侧,定乾坤……若敢迟疑,卿之家小,恐难保全……”
“水溶!尔敢!”
王子腾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胸膛剧烈起伏。
他刚刚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转眼间,妻儿老小竟成了别人胁迫他的筹码!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回京?
带着这十万虎狼之师回去做什么?
将大军,将自己乃至整个王家的命运,彻底绑在北静王那艘已然漏水的破船上吗?
什么“勤王”,分明是去参与一场注定遗臭万年的叛乱!
他王子腾纵然有野心,也想的是封侯拜相,而不是做一个乱臣贼子!
更何况,北静王此人刻薄寡恩,事成之后,鸟尽弓藏也未必可知!
不去?
那他在京城的家小……母亲、妻子、那几个尚且年幼的儿女……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北静王屠刀落下时的惨状。
这让他如何能硬得起心肠?
他王子腾半生挣扎,不就是为了光耀门楣,庇护家族吗?
“大帅……”心腹参将小心翼翼地开口,脸上满是忧虑,“此时回京,恐非良策啊!陛下那边……”
“闭嘴!”王子腾烦躁地打断他,眼中布满血丝,“本帅难道不知?可……可本帅的家小都在京城!”
他猛地将密信拍在案上,声音嘶哑,“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务必在十日内,赶至京畿!”
军令如山,大军行动更快了几分。
然而,王子腾心中的煎熬却与日俱增。
他骑在马上,望着东去的路途,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铁蒺藜上。
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家小被挟……古往今来,多少名将重臣就毁在这等局面之下?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骑快马自京城方向飞驰而来,带来了皇帝的旨意。
并非斥责,而是加封!
晋王子腾为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
旨意中对他西北之功褒奖有加,对他“率军东归”的举动,只字未提,仿佛浑然不觉其中的凶险。
捧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恩旨,王子腾非但没有感到荣耀,反而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明升暗降?稳住自己?
还是……他已经知道了北静王的密令,这是在试探?
“陛下……圣恩浩荡……”王子腾跪地接旨,声音干涩,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他感觉自己仿佛走在万丈悬崖边的钢丝上,两边皆是深渊。
当夜,大军驻扎。
连日来的焦虑、急行军的风寒,加上这封意蕴难明的圣旨,如同几座大山压在心头,王子腾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发起热来。
随军医官诊脉后,说是感染风寒,忧思过甚,开了几剂发散解郁的汤药。
影卫统领袁锋,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跟随在他身侧、沉默寡言的皇帝心腹,亲自端来了煎好的汤药。
“大帅,保重身体要紧。”袁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子腾看了他一眼,心中疑虑更甚,但此刻头晕目眩,也顾不得许多,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药汁苦涩,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他只当是军中药材粗劣,并未深想。
然而,服下汤药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他开始上吐下泻,浑身虚脱,意识也渐渐模糊。
医官再次诊视,脸色大变,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风寒入里,引发了急症。
王子腾躺在行军榻上,只觉得生命力正从四肢百骸迅速流失,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看到了自己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过往,看到了朝堂之上与人虚与委蛇的算计,也看到了北静王那看似温文、实则阴鸷的笑容,还有皇帝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
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挣下这赫赫战功,位极人臣就在眼前,怎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倒在这荒郊野岭?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名心腹家将,风尘仆仆,突破亲卫的阻拦,扑到他的榻前,带着哭腔低喊道:
“大帅!大帅!京城传来消息!夫人、少爷、小姐他们……他们都被荣国府的老太太提前接进府里保护起来了!北静王府的人去晚了,扑了个空!家小无恙!无恙啊!”
什么?!
王子腾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光彩,他猛地抓住心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真……真的?贾府……老太太?”
“千真万确!是咱们埋伏在王府外的暗线拼死送出的消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王子腾心头,是绝处逢生的庆幸?
是对贾母未雨绸缪、出手庇护的深深感念?
还是……对自己之前摇摆不定、甚至一度怨恨贾府目光短浅的羞愧?
紧接着,便是对北静王滔天的恨意!
水溶!水溶!
你竟真敢拿我妻儿性命相胁!
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若我能……若我能……
然而,他已经没有“若”了。
剧烈的绞痛再次从腹中传来,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帐顶,眼中充满了不甘、怨恨、悔悟与一丝得到消息后的释然,最终,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
袁锋默默站在帐角,阴影笼罩着他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他确认王子腾已然气绝,这才缓缓走上前,探了探鼻息,然后对闻讯赶来的众将沉痛宣告:“大帅……积劳成疾,风寒入骨,薨了!”
帐内顿时一片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