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位于天道城西，是一座不起眼的三层木楼。夜色中，屋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轻轻作响，细雨不知何时已悄然落下，在青石板上溅开细碎水花。
吴明轩推门而入，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前厅空无一人，唯有四壁书架高及屋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香。一道木梯蜿蜒向上，通向幽暗的二楼。
“贵客请上楼。”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楼上传来，辨不出方位。吴明轩拾级而上，木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楼中格外清晰。
二楼是个雅室。临窗处摆着一张檀木桌，桌上茶烟袅袅。桌后坐着位白发老者，面容枯槁，眼皮低垂，十指如枯枝般搭在轮椅扶手上。他身后立着一位青衣小童，垂手侍立，目不斜视。
“坐。”老者眼皮未抬，声音沙哑如风吹枯叶。
吴明轩在对面坐下，目光落在老者那双浑浊的眼睛上——那并非普通盲眼，瞳孔深处似有星河流转，却又空洞得令人心悸。
“晚辈吴明轩，受云无涯道友指点前来。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朽无姓无名，世人唤我‘听雨叟’。”老者缓缓抬眸，那双看似无神的眼睛“看”向吴明轩，“至于云无涯那孩子，他是我半个弟子。让你来此，是受人之托。”
“何人？”
“吴破天。”
吴明轩心头一震。听雨叟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叩三下，身后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间密室：“随我来。”
密室内无灯自明，四壁镶嵌着无数玉简。最中央的石台上，静静躺着一卷暗金色的卷轴，卷轴表面流动着混沌气息，竟与吴明轩在石碑中感受到的本源之力隐隐呼应。
“此乃《混沌衍道经》下部。”听雨叟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上半部在你来之前，已被凌虚子取走。下半部一直在此，等吴家真正的传承者。”
吴明轩深吸一口气：“前辈与我家老祖……”
“故人。”听雨叟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十万年前，老朽曾与你家老祖同闯混沌海，共探上古仙府。他得《混沌衍道经》，我得《天机衍算录》。他创立平衡之道，我则以天机窥世，本为互补，却终究走上殊途。”
“为何？”
“因为天道不全。”听雨叟的声音陡然转冷，“吴破天欲以平衡补天道，而我推演出的结果是——天道有缺，本就是大道本然。强行补全，反会引发更大灾劫。为此，我们曾论道九天九夜，最终不欢而散。”
吴明轩沉默片刻，道：“可前辈还是守在此处，守着我吴家传承。”
“守的不是吴家，是这方世界。”听雨叟转身，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密室，看向无尽虚空，“吴破天当年离开前曾说：‘若我失败，必有后人继我之道。那时，你需将下半部经书交付。’我问何时，他答：‘当天机混乱，星象倒悬，有少年携平衡石碑，行逆天之事。’”
“你就是那个少年。”听雨叟枯瘦的手按在卷轴上，“但你要明白，接下此卷，便接下了吴破天未竟的因果，也接下了这方世界的重担。天魔将至只是表象，真正的危机，藏在更深处。”
吴明轩伸出手，指尖触到卷轴的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他看到十万年前，吴破天与听雨叟并肩而立，面对混沌海中涌出的无尽魔影；看到九座石碑从天而降，镇守九方，其中一座落入吴家祖地；看到天穹破裂，有金光自裂隙中涌入，化作人形，混入此界……
最后一幅画面，是吴破天回望这方世界，眼中带着决绝与悲悯，然后撕裂虚空，独自踏入混沌深处。
“老祖他……”
“以身补道，封印了混沌海与这方世界的最大裂隙。”听雨叟的声音带着疲惫，“但封印只能维持十万年。而今，时限将至。”
卷轴化作流光，融入吴明轩眉心。上下两部经文在识海中合二为一，化作一卷完整的《混沌衍道经》。无数玄奥道纹浮现，与石碑传承共鸣，吴明轩周身气息节节攀升，金丹疯狂旋转，隐隐有破婴之兆。
“压住。”听雨叟一掌按在他肩头，一股温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将翻涌的灵力压下，“现在不是突破的时候。法会之上，你需以金丹之身应对挑战，若显露元婴修为，反倒麻烦。”
吴明轩强压下体内激荡的灵力，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多谢前辈。”
“不必谢我。”听雨叟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此乃‘破界符’，可破开一次空间禁锢。法会最后一日，天机阁必会发难，届时若事不可为，可用此符脱身。”
“前辈认为我会败？”
“不是败，是死局。”听雨叟的声音冰冷，“天机阁内部混入的天外之人，修为已至化神巅峰。更麻烦的是，他们不止一人，而是……一个组织，渗透此界已数百年。此次法会，他们要的不仅是你的命，更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掌控天道盟，打开混沌封印。”
吴明轩瞳孔骤缩。
“你以为天魔劫是最大危机？”听雨叟摇头，“真正的劫，是人心。那些天外之人最擅长的，便是利用人性之恶，挑起纷争，坐收渔利。十万年来，道魔之争愈演愈烈，背后皆有他们的影子。”
窗外雨声渐急。
“回去吧。记住，法会之上，不要相信任何人表面的立场。真与假，敌与友，有时只在一念之间。”听雨叟摆手，逐客之意明显。
吴明轩深施一礼，转身下楼。行至门口时，听雨叟的声音再次传来：
“若真到了绝境，可去城南‘忘尘居’，找一个叫‘莫问’的瞎子。他……或许能帮你一次。”
木门在身后关闭，将雨声隔绝。吴明轩站在檐下，望向漆黑的夜空，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沉重，也涌起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知道，从今夜起，自己走的将不再是一条简单的求道之路。
而是拯救与毁灭并存的绝险之途。
------
三日后，天元法会正式开启。
问道峰顶，云海翻腾。九座白玉擂台悬于半空，对应天地九宫。正中一座高台，凌虚子端坐主位，两侧是天道盟诸位长老与各大派代表。台下，数千修士肃立，气息交织，搅动风云。
吴明轩一行被安排在客卿区，位置颇为靠前。甫一落座，便感受到无数目光投来，探究、审视、敌意、好奇……不一而足。
“那就是吴明轩？不过金丹期，何德何能与诸位长老同席？”
“听说凌虚子盟主对他青睐有加，怕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
“嘘，慎言！没看玉衡真人都亲自作陪么？”
议论声低低传来，吴明轩充耳不闻，目光扫过全场。左侧是道门各派，以神宵宗、万法门为首，弟子个个气息凛然；右侧是魔道势力，虽慑于天道盟威势不敢造次，但眼神中桀骜不驯；中间则是散修与其他中立势力。
而最让他在意的，是坐在凌虚子右下首的一群人——皆着星纹白袍，为首的是个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手持玉尺，闭目养神。正是天机阁主，天机子。
似是感受到目光，天机子忽然睁眼，与吴明轩视线对上。
那一瞬间，吴明轩如坠冰窟。那双眼睛深处，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冰冷的、仿佛俯视蝼蚁般的漠然。但只是一瞬，天机子便恢复温和笑容，对他微微颔首。
是错觉吗？不，《混沌衍道经》在体内自行运转，一股警兆在心头炸开。
“诸位。”
凌虚子的声音响彻全场，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元法会，千年一启。此番不仅是论道比武，更是为应对将临之天魔劫，共商大计。规矩照旧，论道、比试、夺魁三关。但今年，老夫新增一条——”
他目光扫过全场：“凡在问道台上连胜三场者，可入‘天道宝库’任选一物。若能连胜九场，老夫亲自为其灌顶传功，并赐下‘天道令’，享副盟主权柄。”
全场哗然。
天道宝库收藏着此界近半的天材地宝，而天道令更是可调动天道盟三成力量的至高信物。这般重赏，前所未有。
“看来盟主是铁了心要培养那小子。”神宵宗席位上，一位紫袍老者冷笑，“连胜九场？笑话，一个金丹期，能过第一场便是侥幸。”
“雷长老莫急。”身旁一位老妪慢悠悠道，“盟主既敢开此口，必是有所安排。我等静观其变便是。”
议论声中，凌虚子宣布法会开始。
第一关，论道。
九座擂台上，各有一位化神修士坐镇，出题考较。题目包罗万象，从基础道法到天地至理，从炼丹炼器到阵法符箓。参赛者需在一炷香内作答，由坐镇者评定优劣。
吴明轩被分在第三擂台，坐镇的正是玉衡真人。
前面数十人轮番上台，有对答如流者，也有张口结舌者。轮到吴明轩时，全场目光聚焦。
玉衡真人抚须微笑：“吴小友，老道的题目是——何谓道？”
看似简单，却最难回答。道可道，非常道。古往今来，无数先贤对此有过阐述，但皆难尽全。
吴明轩略一思索，道：“道者，平衡也。”
“哦？此言何解？”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道魔之争、正邪之辩，皆因失衡而起。晚辈以为，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而平衡，便是让天地有序、日月有时、万物有度。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唯平衡可久长。”
玉衡真人眼中闪过赞许，正要开口，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荒谬！”
一人飞身跃上擂台，正是神宵宗那位雷长老的亲传弟子，雷万钧。此人年不过三十，已是元婴初期，修雷法，性烈如火。
“道就是道，魔就是魔，正邪不两立，何来平衡之说？照你此言，莫非我道门修士还要与魔道妖人把酒言欢不成？”
全场目光灼灼。谁都看得出，这是故意挑衅。
吴明轩神色平静：“道友以为，何为魔？”
“杀戮无辜、残害生灵、逆天而行，便是魔！”
“那若有一魔修，放下屠刀，行善积德，可还是魔？”
雷万钧一怔，随即冷笑：“魔就是魔，本性难移！今日行善，不过伪装，他日必再为恶！”
“那若有一道修，表面仁义，背地里却杀人夺宝、陷害同门，可还是道？”吴明轩反问。
“这……”雷万钧语塞。
吴明轩环视全场，声音清朗：“晚辈以为，道魔不在出身，而在本心。天道盟中，亦有曾入魔道而后改邪归正之前辈；而自诩正道者，也不乏道貌岸然之徒。若以出身定正邪，与以貌取人何异？”
“说得好。”
一个温和声音响起。众人望去，竟是天机子。他起身，对凌虚子拱手：“盟主，贫道以为，吴小友此言深得大道真意。正邪之辩，确不应拘泥表象。”
谁都没想到，向来中立的他竟会为吴明轩说话。
凌虚子深深看了天机子一眼，点头：“天机阁主言之有理。此问，吴明轩通过。”
雷万钧脸色铁青，却不敢再言，悻悻下台。
吴明轩对天机子微微颔首致谢，心中却警铃大作。事出反常必有妖，天机子此举，绝非善意。
论道继续。吴明轩又答了数题，皆见解独到，引得不少修士暗自点头。但那些大宗门长老，脸色却愈发难看。
一炷香后，论道结束。吴明轩毫无悬念晋级。
玉衡真人传音道：“小友，接下来是比试，可自选对手。切记，莫要冲动，量力而行。”
吴明轩点头，目光却落在擂台下跃跃欲试的众人身上。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而远处高台上，天机子端起茶杯，唇边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茶杯中，倒映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双冰冷、非人的金色眼眸。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但问道峰顶，有阵法护持，雨落不入。
唯有杀机，在无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