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秋风吹过太平坊,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韩府朱红的大门上。
刘锜拢了拢洗得发白的官袍,靴底沾着从荆南带来的泥垢,与这坊区的精致格格不入。
府门两侧的石狮子已生了青苔,当年韩世忠大胜归来时悬挂的“中兴第一功”匾额,如今只剩斑驳的木痕,隐约能辨出字迹——这座曾车水马龙的帅府,自韩世忠病逝后,便只剩满院萧索。
河北的风沙仿佛还在眼前。宣和初年,他与王渊、王彦、韩世忠并肩护着赵构周转河北,再一路南逃,黄河岸边,韩世忠赤手空拳打死三名金兵,溅着血沫嘶吼的模样,清晰得如同昨日。那时韩世忠正值壮年,掌中长枪横扫千军,当初更是连斡离不、粘罕都要避其锋芒;而他自己,也是西军里最年轻的将官,挽弓能射穿三层甲胄。可如今,长枪朽了,弓弦断了,只剩满鬓霜华和一身难愈的旧伤。
“吱呀”一声,府门轴转动的声响打断了回忆。刘锜抬眼,见一青衫官员牵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身旁立着位素衣女子,背上负着个素色行囊。那官员面容肖似韩世忠,只是少了几分战场的悍气,多了些朝堂的沉稳;素衣女子眉眼清丽,腰间悬着半块玉佩,望之有出尘之姿。正是韩世忠的儿子韩彦直,与多年前似乎曾见过一面的通真宫许依依。
“江湖路远,姑姑多加小心。”韩彦直将行囊递到依依手中,声音温和,“孩儿已差人去寻唐迎先生的踪迹,一旦有消息,即刻快马报去太平宫。”
依依接过行囊,指尖划过女童韩思思的发顶,眼中带着几分不舍:“思思要乖,记得给你祖父祖母的牌位添香。”她又转向韩彦直,语气郑重,“成闵叔叔和慕楚叔叔在镇江经营药铺,你若得空,多去探望。”
依依翻身上马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站在巷口的刘锜。那老者瘦骨嶙峋,颧骨高耸,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老松。她心中莫名一动——这风骨,与当年岳将军、韩世忠何其相似。她勒住马缰,对着刘锜微微颔首,才拍马离去,马蹄声踏过青石板,渐渐消失在巷尾。
韩彦直正要关门,忽闻身后有人开口,声音苍老得像是生命垂危:“敢问梁夫人在吗?”他回头,见巷口的老者缓步走来,虽身形佝偻,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藏着历经沙场的锐利。韩彦直连忙收住门闩,拱手行礼:“老丈安好,家母梁红玉已与父亲合葬于灵岩山,距今快有五载了。”
刘锜闻言,脸上并无波澜,只是望着府门内的天井,轻声道:“当年黄天荡一战,梁夫人擂鼓助威,声震长江,没能亲眼得见,至今遗憾得很呐。”他转头看向韩彦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敢问小友唤何名字?”
“晚辈韩彦直。”
“彦直……”刘锜低声重复,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酸楚,“韩大帅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念着王彦大哥和某吧。当年我们在河北结义,他总说‘刘锜的直、王彦的勇,都是国之利器’。”他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递到韩彦直面前,“这剑陪了某三十年,斩过金兵,护过圣主,今日赠你,也算物归其主。”
韩彦直低头,只见剑鞘是寻常的黑檀木,却在靠近剑柄处刻着四个阴文小字——“西军刘锜”。他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正要开口问询,却见刘锜已转身离去。老者的背影在秋风中愈发单薄,可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像是走向战场的将士,从未回头。
韩彦直握着佩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西军刘锜,乃我平生最敬重的袍泽,若他来寻,便将我藏的那柄黑铁‘破阵枪’相赠。”他望着刘锜远去的方向,将佩剑紧紧按在腰间,眼中满是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