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极而衰,月满则亏。当“万国农桑会”的运作日渐步入正轨,当《女户法典》的条文开始在帝国疆域内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当首批女官们在各自的职位上逐渐站稳脚跟,赵小满,这位一手缔造了这旷世伟业的中心人物,却于一片鼎盛喧嚷之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生命与使命深处的、奇异的“圆满”与“剥离”之感。
这种感受并非突如其来的疲惫或厌倦,而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明悟。她心口那枚曾无数次给予她指引、连接着大地生机、时而灼热时而温润的殷红胎记,近一年来,其搏动已变得极其微弱,颜色也似乎淡去了些许,仿佛其中蕴藏的神异力量,已随着她使命的逐步完成,悄然流散,回归于这片它所眷顾的广袤天地。不再有新的、超越时代的农学灵感如泉涌般浮现,她对作物、对土地的感知,虽然依旧远胜常人,却似乎退回到了一个更为“常态”的、基于深厚经验与敏锐观察的范畴。
她站在丰女村那半亩不知迭代了多少次的试验田边,禾苗依旧青翠,在风中摇曳出熟悉的沙沙声响。然而,她心中却不再有早期那种与之血脉相连、几乎能听到它们“言语”的玄妙感应。一种平静的、带着淡淡怅然的了悟,如同秋日清晨的薄雾,缓缓弥漫心头。
她知道,属于她“大地之心”承载者的使命,即将抵达终点。
这并非衰亡,而是功成身退。那冥冥中的力量,择她为使者,撬动了旧世界的顽石,播下了新生的种子。如今,种子已然破土,嘉禾遍野,绿荫成林,甚至开始孕育自身繁衍、进化的力量。她这最初的“催化剂”,是时候逐渐隐退了。
这个认知,并未让她感到恐慌或失落,反而带来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但她更深知,个人的使命或可终结,而这份关乎天下生民福祉、关乎万千女子命运的事业,却必须延续下去,绝不能因她一人的离去而停滞乃至夭折。传承,成了她此刻心中最为紧迫、也最为重要的课题。
她开始有意识地将手中的权责与知识,进行系统化的梳理与移交。
首先,是农桑知识的集大成。她不再仅仅依赖于口传心授或零散的批示,而是投入了大量精力,亲自执笔,开始编纂一部集其一生所学、所悟、所行的《农桑全书》。此书并非简单的技术汇编,她将“丰女一号”的选育历程、各地土壤改良的得失、水利工程的因地制宜、乃至“稻田养鱼”、“鸭稻共作”等生态农法的原理与实践,皆以最朴素、最直白的语言记录下来,并附上了大量亲手绘制的图谱。她刻意避免了任何神异色彩的描述,只强调观察、记录、实践、总结的农道根本。这部书,她希望成为后世农人,无论男女,皆可凭之入门、深造的基石。
其次,是核心团队的锤炼与托付。她更加频繁地召见孙巧儿,不仅与她探讨新政在基层落实的细节,更有意地将一些涉及农桑政策与户部、地方协调的棘手事务,交给她独立处理,自己则从旁指点,锤炼她独当一面的能力。她与程维景等朝中重臣的沟通也更为密切,确保即便自己日后不再处于漩涡中心,朝堂之上依然有足够分量的力量,能够理解并维护这场变革的成果。
对于柳绣娘那庞大的商业网络、王嫂子在丰女村及周边建立的安保与互助体系、乃至李猎户那支连接内外的商队,赵小满也分别与她们进行了深入的长谈。她不再事无巨细地过问,而是更多地倾听她们的计划与困难,给予方向性的建议,鼓励她们建立更加制度化、不依赖于她个人影响力的运作模式。她让她们明白,她们所经营的,不仅是自己的事业,更是维系整个“丰女”体系不可或缺的一环。
再者,是“丰女国际农学院”与“万国农桑会”的未来。她开始着力提拔农学院中那些不仅技艺精湛、更富有开拓精神与教学热忱的年轻教习,让他们承担更多的管理职责与国际交流任务。她向皇帝上书,建议设立“农桑院”,作为统辖全国农事、兼管农学院与万国农桑会事务的常设机构,并推荐了数位德才兼备、理念相合的官员(包括程维景以及农学院培养出的优秀人才)作为未来院使的候选人。她希望以此将农学院与农桑会从依赖她个人声望的状态,平稳过渡到依托于国家制度与专业团队的新阶段。
她的这些举动,并未大张旗鼓,却如春雨般细腻而持续。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如孙巧儿、李青山,最先察觉到了她这份悄然转变的心意。孙巧儿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不舍与忧虑,但她更明白小满姐的深意,只能将这份情绪化为更加努力的动力。李青山则一如既往地沉默支持,只是在她伏案着述至深夜时,会默默为她添上一件外衣,端上一盏参茶。
这一夜,星光璀璨。赵小满终于为《农桑全书》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走到窗前,眺望着笼罩在宁静夜色下的丰女村。万家灯火,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
她知道,她所能做的准备,已大抵完成。那曾灼热、曾澎湃的力量正在消退,但她的内心却无比充实与平和。她以一粒种子启程,如今已见森林蔚然。她或许即将回归为一个纯粹的凡人,但她所点燃的薪火,已交到了可靠的后继者手中,必将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燃烧,世代相传,照亮更多人的前路。这,便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