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公顺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将军的威严,调转马头,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汇入溃逃的洪流,向着淄川南门方向狼狈逃窜。那杆曾经代表他权势和野心的“綦”字大纛,被慌乱的掌旗兵丢在了地上,瞬间便被无数只慌不择路的脚踩踏得污秽不堪,埋没在尘土与血泥之中。
武阳军阵中,高鉴望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场面,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片冷静的肃杀。他抬起手,止住了身边将领请命全力追击的提议。
“穷寇勿追,归师勿遏。”高鉴沉声道,目光掠过那些溃逃的敌军,望向远方淄川城那洞开的、正在疯狂涌入败兵的南门,以及城头上隐约可见的惊慌守军。
“传令刘苍邪、葛亮、郗珩,骑兵追杀至敌军弩箭射程之外即可,以驱散、扩大恐慌为主,不必过于深入,避免被城头矢石所伤。步兵稳步推进,清扫战场,收缴兵器,看押俘虏。于城前三里处,重新立营。”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多打火把,将战场照亮。将俘获的敌军旗帜、衣甲,陈列于营前。让城上的人,好好看看。”
高鉴的意思很明确:不急着趁胜攻城,避免狗急跳墙造成己方不必要的伤亡。今日野战大胜,已重创綦公顺军主力,摧毁其野战能力和士气。接下来,便是利用这场胜利带来的巨大心理优势,配合投石机的物理威慑,一步步压迫、瓦解城内守军的意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与大地上的真实血色相互映照。淄川城外的原野上,战斗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者的呻吟、胜利者的欢呼、以及收缴战利品的嘈杂声。武阳军的旗帜在晚风中飘扬,营地重新立起,灯火渐次点亮。而淄川城内,则是一片死寂与绝望的黑暗,只有城头零星的火把,在不安地摇曳,映照着守军那一张张惊恐万状、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面孔。
綦公顺逃回城中的,已不是出征时那支气势汹汹的五千大军,而是一群惊魂未定、建制全无的残兵败将。一场旨在挽回颜面、夺取主动的野战反击,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葬送其主力野战力气的惨败。淄川攻防战的态势,从这一刻起,彻底逆转。
夜幕,沉沉地压在淄川城头。白日里震天的杀声、刺鼻的血腥,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暂时封存,却并未消散。城内,往日綦公顺势力鼎盛时的些许喧嚣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零星的、拖着长长影子巡哨的士兵脚步声,以及从某些角落传来的、压抑不住的伤兵呻吟和低泣,偶尔被军官粗暴的呵斥打断,更添几分凄惶。
城中心,原郡中某位富商献出、后被綦公顺征作“大将军行辕”的一座深宅大院,此刻灯火通明,却照不亮笼罩其上的浓重阴霾。正堂之内,数十支牛油大烛跳动着不安的光焰,将墙上悬挂的兵器和几张简陋的山东舆图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凝滞,混合着汗味、血腥味、还有未散尽的硝烟尘土气息,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綦公顺高踞上首,身上那套明光铠未曾卸下,甲叶上干涸的血渍和劈砍痕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原本紫黑的脸膛此刻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灰败,眼窝深陷,血丝密布,白日里那股子枭雄悍气似乎随着野战惨败而泄去了大半,只余下强撑的硬挺和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颓唐与惊悸。他面前的长案上,摆放着半凉的酒菜,却无人动箸。
下首,稀稀拉拉坐了十几员将领,个个甲胄不整,面带疲惫与惊魂未定之色。许多人身上带伤,只是草草包扎,绷带上渗着暗红的血污。白日里随他出战的亲信将领折损近半,此刻堂中之人,神色各异,或垂头丧气,或目光闪烁,或隐含怨愤,再无人敢像往日那般高声谈笑,纵论“平分齐郡”的野心。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良久,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响。
“咳……”綦公顺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尤其在左手边一个黑壮汉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是李义满,此刻他半张脸被纱布裹着,隐约透出血色,左臂也用布带吊在胸前,眼神低垂,盯着面前案几上跳跃的烛火,面无表情。
“今日之战……”綦公顺开口,试图找回一些主导的气势,但话一出口,却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虚浮,“实乃……实乃高鉴小儿狡诈,倚仗骑兵之众!非战之罪!”
他顿了顿,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被白日的惨败和此刻堂中压抑的气氛激起了残留的不甘与怒火,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迁怒的意味:“可恨!若非老子本部最精锐的儿郎,大半还在北海盯着益都,防备那帮墙头草反复,何至于此!若是老子的赤甲营、黑旗队都在此,哪容得高鉴那黄口小儿在城下如此猖狂!必教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沙场鏖战!”
话音未落,堂中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一直垂目不语的李义满,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张被纱布遮去大半的脸上,仅露出的独眼中,闪过一抹极快、极冷的讥诮,以及更深沉的悲凉与失望。他白日里率领本部四千余人随綦公顺出城野战,冲杀在前,折损最重,活着撤回城中的不足两千,且多是带伤,建制几乎被打残。如今,这位“大将军”不提如何抚恤伤亡、补充损失,反倒先抱怨起自己的“本部精锐”不在,言下之意,岂不是说他李义满的部众不够“精锐”,才导致此败?
綦公顺话一出口,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妥。他毕竟不是纯粹的莽夫,能在淄川拉起数万人的队伍,自有其笼络人心的手段。眼见李义满抬头,独眼中那冰冷的目光刺来,再扫过堂下其他将领各异的神色,心中顿时一凛。
“呃……这个……”他连忙话锋一转,脸上挤出几分勉强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对着李义满的方向,语气刻意放得和缓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义满兄弟,今日苦了你了!你的部众,都是好样的,敢打敢拼!折损的弟兄,我綦公顺记在心里!你放心,等咱们打退了高鉴,回到北海,老子第一件事,就是给你补充!最好的兵员,最新的刀甲,优先给你李义满部补齐!绝不让跟着我綦某拼命的兄弟寒心!”
话说得漂亮,许诺也给得慷慨。然而,李义满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补充?拿什么补充?北海新附之地,民心未稳,仓廪不丰,他綦公顺自己的核心本部尚且未能完全恢复益都战败的元气,哪来的余力“优先”给他补充?即便真的补充了,经过此战,自己实力大损,在军中的话语权必然一落千丈,补充进来的兵员,还能真正听从他李义满的号令吗?只怕到时候,自己这点残部,也会被慢慢渗透、消化,最终彻底姓了“綦”吧?
乱世之中,兵马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个道理,李义满懂,堂中每一个大小头领都懂。綦公顺看似慷慨的许诺,在明眼人听来,更像是话事者对依附者的事后安抚,甚至隐含着兼并的苗头。
但眼下,城外高鉴大军虎视眈眈,城内人心惶惶,绝不是内讧的时候。李义满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独眼中的冷光缓缓敛去,重新垂下眼帘,对着綦公顺的方向,抱了抱拳,声音沙哑而平静:“末将……谢过大将军。”
没有更多的言语,没有感激涕零,只有这干巴巴的四个字。但其中蕴含的疏离与保留,在座稍微敏锐些的人,都能品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