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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那夜拂袖而去后,林夙府邸的门庭彻底冷落了下来。

禁足的旨意依旧高悬,府门外的侍卫恪尽职守,将一切不必要的探访隔绝在外。起初,还有几位与东厂事务牵连甚深的官员试图递帖子求见,或是打探消息,或是请示机宜,皆被小卓子以“督主病重,需静养”为由挡了回去。几次之后,众人便也识趣,不再前来叨扰。

朝堂之上,关于林夙的弹劾风波并未因当事人的沉寂而立刻平息,反而因为失去了他这个明确的靶子,各种猜测和流言愈发甚嚣尘上。有人说陛下此次是动了真怒,林督主失宠已成定局;也有人猜测这只是帝王权术,暂时的冷落是为了平息物议,日后必会再度起复;更有人暗中串联,准备趁此良机,将林夙及其党羽一举扳倒。

然而,所有这些纷扰,似乎都被那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府内,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

林夙确实“病”了。

自那夜咳血之后,他便真的卧床不起。程太医被秘密请来诊过脉,出来时面色凝重,对着焦急等候的小卓子只是摇头,低声道:“郁结于心,劳倦内伤,旧疾复发,来势汹汹……需得好生静养,切忌再劳心劳力,否则……唉……”后面的话,程太医没有说出口,但那声叹息已足以说明一切。

小卓子红着眼眶,将程太医开的药方仔细收好,每日亲自煎药,端到林夙床前。可林夙往往只是勉强喝上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或是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出神,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仿佛真的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再过问外间风雨,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蜷缩在巢穴中,舔舐着身上看不见的伤口。那日与景琰的激烈争吵,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仅划破了他们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温情面纱,更深深刺入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景琰那句“你终究是变了,变得朕都快不认识了”,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变了吗?

或许是吧。

可他走的每一步,染的每一滴血,不都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座冰冷的皇位吗?如今,皇位坐稳了,他却成了那个需要被约束、被质疑、甚至可能被“舍弃”的隐患。

想到这里,胸腔内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引得他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他下意识地用素帕捂住嘴,待拿开时,帕心那抹暗红已然扩大,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之花。

小卓子端着新煎好的药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干爹!您多少再喝点药吧……”

林夙摆了摆手,声音虚弱而沙哑:“放着吧,咱家待会儿喝。”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小卓子哭花的脸,终是缓了语气,“外面……有什么消息?”

他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小卓子擦了擦眼泪,连忙回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就是司礼监和东厂那边,如今是冯公公暂时代管着。”

冯保,高公公的义子,御马监太监,向来对林夙的位置虎视眈眈。

林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讽,随即又归于沉寂。“知道了。”他闭上眼,仿佛耗尽了力气,“由他去吧。”

皇宫,养心殿。

景琰同样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那夜从林夙府中回来,他几乎一夜未眠。林夙决绝的眼神、咳血的模样、以及那句冰冷的“恕难从命”,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

他后悔那日的口不择言,尤其是最后那句伤人的话。他知道林夙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他无法接受那种不计后果、不顾声名的疯狂方式。他是一国之君,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清除障碍,还有朝局平衡、天下舆论、青史评价。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臣,一把听话的刀,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失控、将他也拖入深渊的狂徒。

然而,当真正看到林夙被禁足、称病不出,听到程太医回报其病情加重时,那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心疼又攫住了他。他几次提起朱笔,想写下一道安抚的旨意,或是干脆解除禁足,但最终都颓然放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清流们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勋贵们的怨气还未平息,代王那边更是蠢蠢欲动。此时若对林夙表现出任何宽宥,无疑会引来更猛烈的攻讦。

他只能等。等这阵风头过去,等林夙“病”好,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可朝局却不会因为帝王的犹豫和权宦的沉寂而停止运转。

冯保接手司礼监和东厂后,起初还算谨慎,事事遵循旧例,不敢有大动作。但不过三五日,见皇帝并无明确指示,而林夙似乎真的“一病不起”,他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他开始着手清理东厂内部,将几个明显是林夙心腹的档头调离要害岗位,换上了自己从御马监带过来的人。对于一些正在侦办的、涉及勋贵或代王势力的案子,他也采取了“拖”字诀,或是干脆寻个由头结案,不愿轻易得罪人。

这一系列动作,自然引起了朝野各方的注意。

那些原本对林夙又恨又怕的勋贵们,首先嗅到了机会。永昌伯府甚至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席间不乏对冯保“识时务”、“懂规矩”的赞誉之词。一些原本依附林夙的中低层官员,则开始人心惶惶,四处打探消息,考虑着是否要改换门庭。

而清流一派,见林夙势颓,便将矛头更加集中地对准了新政本身。以李阁老为首,连续上疏,言辞恳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请求皇帝借此机会,“拨乱反正”,重新审视新政中那些“过于激进”、“有违祖制”的条款,尤其是涉及清查田亩和整顿吏治的部分。

“陛下,”李阁老在朝会上慷慨陈词,“林夙虽有过,然新政之弊,非尽在其人。其所推行之法,苛峻扰民,伤及国本。今既去其酷吏,当亦改其苛法,方能安民心,顺天意!”

景琰高坐龙椅之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跪倒一片请求修改新政的官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推行新政,是为了富国强兵,革除积弊,如今却因为林夙的“酷烈”而被全盘否定?难道离了林夙那把快刀,这新政就真的推行不下去了吗?

他心中憋着一股火,却又无法发作。他知道,这是清流和保守势力联手在向他施压,企图利用林夙倒台的空档,将新政扼杀在摇篮里。

“此事容后再议。”景琰勉强压下怒火,沉声道,“新政关乎国运,岂可朝令夕改?”

然而,他的拖延并未能阻止局势的恶化。

冯保的“怀柔”政策,并未换来对手的收敛,反而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方上,一些被东厂打压下去的豪强势力开始死灰复燃,甚至公然挑衅地方官府,阻挠新政的执行。朝堂上,弹劾的焦点渐渐从林夙个人,扩散到所有积极推行新政的官员身上,尤其是那些被视为“林党”的成员。

一时间,原本因东厂铁腕而稍有敛形的魑魅魍魉,似乎又找到了活动的空间,暗流涌动得更加厉害。

林夙虽然足不出户,但外界的一切,并未能完全瞒过他的耳朵。小卓子会想方设法将一些重要的消息传递进来,冯保的举动,朝堂的争论,地方的异动……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躺在病榻上,听着这些消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冯保的蠢蠢欲动,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人野心不小,能力却有限,只知争权夺利,却看不清真正的危险在哪里。他这般急于清洗东厂,讨好勋贵,无异于自断臂膀,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慑力拱手让人。

而朝堂上对新政的反扑,更是让他心头冷笑。那些人,果然一刻都不曾放松。他们害怕的从来不是他林夙,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试图打破他们固有利益的变革力量。如今他暂时倒下,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一切打回原形。

最让他心中刺痛的是景琰的态度。

皇帝没有来看他,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抚,甚至没有对冯保的行为做出任何限制。仿佛真的默认了目前的局面,默认了对他的冷落。

难道……陛下真的认为,去了他林夙,换了冯保,这新政就能顺利推行?这朝局就能安稳太平?

还是说,陛下真的对他失望透顶,宁愿选择暂时的平稳,也不愿再看到他这把“失控”的刀?

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这次比以往都要猛烈,仿佛要将他的肺都咳出来。小卓子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递上温水,却被他推开。他伏在床沿,咳得浑身颤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待咳嗽稍缓,他摊开一直紧握的素帕,上面已是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干爹!”小卓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林夙看着那抹刺目的红,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了然。

他抬起眼,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同样被困在孤城中的帝王。

陛下,您看到了吗?

这就是您想要的“平静”?

您以为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却不知这深宫朝堂,从来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您放弃了最锋利的刃,换来的不会是安宁,只会是更疯狂的反扑和更深的陷阱。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倒下。

他可以忍受景琰的误解,可以忍受病痛的折磨,甚至可以忍受 eventual death (死亡) 的降临,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多年的心血、景琰励精图治的梦想,就这样被那些蛀虫和蠢货毁于一旦!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干爹,您要做什么?”小卓子急忙扶住他。

“笔墨。”林夙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是您的身子……”

“拿来!”林夙厉声道,随即又是一阵咳嗽。

小卓子不敢再违逆,连忙取来笔墨纸砚,在一旁的小几上铺好。

林夙靠坐在床头,喘息了片刻,然后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支熟悉的狼毫笔。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在纸面上空,久久未能落下。

他在犹豫。

此刻上书,无疑会打破目前的“冷战”局面,可能会引来景琰更大的反感。而且,他的任何举动,都可能被外界解读为不甘寂寞,意图复出,从而引来更猛烈的攻击。

但是,若再不发声,任由冯保胡闹,任由新政被废,任由代王势力坐大……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起那夜景琰抓着他肩膀时,眼中那份沉重的无力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陛下……终究还是需要他的。

哪怕这份需要,伴随着猜忌和防备。

笔尖终于落下,在宣纸上划出沉稳而锐利的线条。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抱怨病情,而是就目前朝局和新政推行中几个最关键、最危急的节点,写下了条理清晰、一针见血的分析和建议。他指出了冯保代管东厂的弊端,点明了几个需要立刻加强监控的勋贵和代王党羽,甚至为如何应对清流的攻讦,提供了几条可行的策略。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仿佛耗尽了力气,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握笔的手颤抖得厉害,字迹却依旧保持着往日的风骨,只是略显凌乱。

写完最后一句,他已是气喘吁吁,几乎虚脱。

“小卓子……”他唤道,声音微不可闻。

“干爹,奴才在。”

“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到陛下……御案上……”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小卓子看着林夙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封墨迹未干的信,重重地点了点头:“奴才明白!奴才拼死也会送到!”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景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大部分都是弹劾林夙余党、请求修改新政的,偶有几份为林夙或新政辩护的,也显得势单力薄,语焉不详。冯保递上来的东厂简报,更是避重就轻,粉饰太平,完全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

一股巨大的烦躁和孤独感笼罩着他。离开了林夙,他仿佛失去了最敏锐的眼睛和最灵通的耳朵,整个朝堂在他面前变得模糊而难以掌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夙的存在,对于维系目前这个脆弱平衡的重要性。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封没有署名、火漆密封的信函走了进来。

“陛下,这是刚才有人在殿外角落发现的,指名要呈送陛下御览。”

景琰蹙眉接过。信函入手微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他心中一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挥退左右,独自拆开信函。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虽然略显潦草无力,但那笔锋走势,他绝不会认错。

是林夙的信。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越读,脸色越是凝重。信中所言,句句切中时弊,将他这几日来的困惑和担忧剖析得清清楚楚。那些他隐约感觉到,却又无法准确把握的危机,都被林夙一一指了出来,并且给出了精准而狠辣的对策。

这封信,像一盏灯,瞬间照亮了他眼前的迷雾。

然而,在明了的同时,一股更深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林夙在病中,在禁足中,却依然对朝局了如指掌,依然能写出如此洞若观火的分析。这份能力,让他欣赏,更让他……忌惮。

而且,林夙在信中,对他这个皇帝的处境,对他可能采取的应对,似乎都了如指掌。这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并不舒服。

他放下信笺,久久沉默。

林夙的忠诚和能力,毋庸置疑。但他行事的手段,以及这份过于强大的掌控力,始终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如今,这根刺因为暂时的分离和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变得更加清晰。

他需要林夙,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封信,是求救?是示忠?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逼迫?

景琰摩挲着冰凉的玉扳指,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明灭不定。

冷战,似乎因这封信而被打破了。

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裂痕,是真能因此弥合,还是会在未来的风雨中,变得更深、更难以跨越?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盘棋,因为林夙的再次落子,变得更加复杂难解。而他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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