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身一处偏僻小院,青砖墙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草,院角一棵老槐投下斑驳的凉荫。
比起前衙那恢弘初露的钢筋铁骨,这里简陋得近乎寒酸,唯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墩,勉强算个待客之处。
周平安便坐在这石墩上,一身半旧的青色文士衫,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像一张被水洇湿后又晒干的宣纸,但腰背却挺得笔直。
阳光透过槐叶缝隙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病榻缠绵的浑浊,反而沉淀着一种阅尽风波后的沉静与洞彻。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周平安抬眸,只见一前一后走进两人。
当先一人,玄色长衫洗得微泛灰白,身形并不魁梧,却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沉凝内敛。
面容冷峻,线条如刀削斧凿,看不出年纪,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平静,仿佛能穿透人心最幽暗的褶皱。
正是监察司指挥使,沈炼。
他身后跟着那个梳双丫髻、着半旧青布裙的“小丫鬟”君玉璃,此刻正竭力扮出几分瑟缩好奇的模样,目光却忍不住在周平安脸上好奇地溜来溜去。
“周大人。”沈炼拱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铁般的质地,目光落在周平安苍白的脸上,“久仰。”
“沈指挥使。”
周平安起身还礼,动作间虽显一丝滞涩,却无半分虚弱之态,目光坦然迎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监察司威名,如雷贯耳。未曾想,竟劳指挥使亲临清河这僻壤之地。”
他眼角的余光掠过沈炼腰间那被长衫下摆巧妙遮掩、却依旧透出一点独特弧度的凸起——那绝非寻常的腰牌或匕首的形状。
“职责所在。”
沈炼言简意赅,目光扫过这简陋的院落,最后定格在周平安身上:
“陛下听闻周大人前番中毒,龙心甚忧。”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明黄锦缎仔细包裹的物件。
揭开锦缎,露出一个紫檀木小盒,木质沉厚,隐泛幽光。
他双手奉上。
“此乃御药房珍藏的千年辽东老参一株,陛下特命沈某亲手交予周大人,望大人好生调养,固本培元。”
沈炼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陛下口谕:‘秋闱在即,朕在京城,盼周卿折桂。解元之位,当属囊中之物。便是连中三元,朕亦深信周卿有此才具!’”
周平安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指尖能感受到紫檀木温润细腻的纹理和盒内老参沉甸甸的灵气。
周平安微微躬身: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周平安,谢陛下隆恩,定不负陛下期许。”
他抬起头,目光却越过沈炼,落在他身后悄然侍立、气息沉凝如水的墨离身上。
墨离今日仅是一身素净的墨色劲装,面上未施易容,绝世姿容难掩,只以一层薄纱半遮,更添几分神秘清冷。
沈炼的目光也顺着周平安的视线转向墨离,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语气依旧平静无波:
“想必这位,便是墨离巨子当面?久闻墨家机关术夺天地造化,今日得见巨子风仪,幸甚。”
墨离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沈指挥使过誉了,墨家避世多年,些许微末技艺,不敢当‘造化’二字。”
气氛因这身份的挑明而瞬间凝滞,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一个代表朝堂最隐秘的利刃,一个是隐世墨门的当代巨子,在这简陋破院中初次相见,无形的气场碰撞,连院角的野草都似屏住了呼吸。
沈炼仿佛没察觉这微妙的气氛,目光重新回到周平安脸上,语气低沉了几分:
“巨子身份,陛下未曾问及一字。然……”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
“江湖风波恶,庙堂亦非净土。周大人,巨子,早做绸缪,方为上策。”
话音落下,跟随沈炼的一名扮作伙计的侍卫上前一步,将手中提着的几个大纸包轻轻放在石桌上。
纸包上贴着御药房朱砂封签,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皆是续命固元的名贵药材。
周平安神色不变,拱手道:
“指挥使良言,平安铭记于心。墨家之事,自有其道。”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回沈炼腰间那处凸起:
“指挥使腰间之物,弧度特异,隐有锋锐之气透出,想必是柄极难得的宝刀?平安观指挥使气度沉凝,步履间隐合刀意,想必是爱刀之人。”
沈炼眼中精光一闪,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清晰的讶异。
他自认气息收敛得极好,那倭刀更是贴身藏得隐秘,寻常高手也未必能一眼窥破,眼前这年轻人不仅身负重伤,更无丝毫内力,这份洞察力简直匪夷所思!
他深深地看了周平安一眼,随即竟坦然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甚至毫不避讳地看了一眼身旁正竖起耳朵、一脸好奇的“小丫鬟”君玉璃。
“周大人好眼力。”
沈炼右手在腰间一拂,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柄通体墨色、形制狭长略带弧度的倭式短刀便已握在掌中。
刀鞘乌黑无光,刀柄缠着深色的鲛皮,透着一股异域的冷冽与杀伐之气。
“此刀名‘夜切’,乃倭国一影众头目贴身之物,锋利无匹,吹毛断发。沈某……嗯,用了点‘小小’手段,克扣了下来。”
他指腹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鞘,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平安闻言,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眼中兴趣更浓:
“原来如此,指挥使既爱刀,平安今日便借花献佛,请指挥使品鉴几件新出炉的玩意儿。都是我胡乱想的,就做了出来,看看可有瞧得上的!”
周平安起身,对沈炼和墨离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们走向旁边一间同样简陋、堆满书籍和图纸的书房。
屏风拉开,后面并非书架,而是一个搭建的木架。
木架上寒光流转,竟整整齐齐陈列着十余柄形态各异、锋芒毕露的刀具!
每一柄都造型独特,杀气凛然!
周平安走到木架前,如同展示心爱的珍藏,一件件介绍起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1.清河军刀(尼泊尔弯刀):
弧刃如鹰喙,刀背厚重,刀尖反曲上扬,整体透着一股剽悍的劈砍力量感。
“此刀重心前倾,利于劈砍,破甲碎骨,尤其擅长丛林近身搏杀,名为清河军刀!一刀下去,能连人带骨劈开!”
2. 苗刀:
狭长笔直,刃长近四尺,刀柄亦长,可双手握持,形似禾苗,线条流畅而致命。
周平安拿起旁边一本薄薄的、墨迹尚新的册子,封面赫然写着三个遒劲大字——《辛酉刀法》。
“此刀形似禾苗,因此叫苗刀,配合此刀法,长于刺击、撩抹,大开大阖,步法配合,威力倍增。”
沈炼拿起刀法册子,快速翻动,眉头微蹙:
“辛酉刀法?名字古朴大气,然则……周大人,此册为何仅有名字目录,内页尽是空白?”
周平安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窘迫,心里不禁想“嘿,我能说我只有这方面零散记忆吗?前世看过的书上,也没见过刀普啊”。
周平安干咳一声:
“呃……实不相瞒,指挥使。刀具是墨家荆烈师傅带着徒弟们前些日子日夜赶工新打出来的,这刀法嘛……名字是平安一时兴起想的,至于具体招式嘛……”
他摊了摊手,笑容有些无奈:
“尚未编撰完成。平安于刀法一道,着实……涉猎不深。”
一旁的墨离闻言,薄纱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3. 血刀(缅刀):
刀身狭长轻薄,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柔韧弧度,刃口流动着水波般的暗纹,柄尾镶嵌着一颗鸽血红的玛瑙,整把刀透着一股妖异诡谲的气息。
“此刀柔韧异常,可缠于腰间,出鞘无声,刃薄如纸,专破软甲,见血封喉,有‘妖刀’之称,名血刀”
4. 夏刀(唐横刀):
笔直修长,刃身狭长,线条简洁流畅,刀镡方正,刀柄缠着黑色丝绳,通体散发着一种堂皇正大、百折不挠的凛冽之气。
“此刀乃我华夏正统,名夏刀,刚直不阿,切刃锋利,破甲亦佳,兼具刺、削、劈、砍之长,乃君子之兵,亦是沙场利器。”
5. 56式军刺:
三棱锥形,寒光闪烁,血槽深邃,带着一种纯粹为了杀戮而生的冰冷机械感。
“此物叫军刺,短小精悍,专为刺击而生,三棱放血,中者无救。贴身搏命,无出其右。”
6. 砍鬼头大刀(抗战大刀):
宽厚的刀身,沉重的刀背,刀柄末端系着一条刺目的红绸,一股粗犷惨烈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
“此刀势大力沉,专为劈砍而生!配上这红绸,不为好看,只为擦去刀上敌血!名砍鬼头大刀!”
周平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
上一世,多少好汉凭此刀,砍得小鬼崽子魂飞魄散!
7. 陌刀:
木架最下方斜倚着一柄恐怖的长兵!
刃长近五尺,柄亦极长,形似斩马剑,厚重无匹的刀身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仅仅是立在那里,便有一股斩断千军、人马俱碎的惨烈气势扑面而来!
“此乃陌刀!非神力者不可用!刀锋所向,人马俱碎!乃破阵摧锋之无上利器!”
8. 大夏革刀(大马士革刀):
刀身布满了如同行云流水、又如繁复星图般的天然花纹,在光线下变幻莫测,刃口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流动的寒芒。
古朴的刀柄镶嵌着乌木与银丝。
“此刀非锻打,乃千锤百炼、反复折叠熔铸而成,花纹天成,刚柔并济,锋锐无匹,且永不卷刃,名大夏革刀”
9. 方天画戟(真三国无双版):
一杆造型极其夸张霸道的长戟!
月牙刃巨大锋寒,戟尖如毒龙探首,戟杆粗壮,通体散发着暗沉的金属光泽,戟缨鲜红如血,尾部还带着狰狞的倒刺。
周平安拍了拍冰冷的戟杆,眼中带着点中二病发作的光:
“此戟重四十斤!舞动起来,风雷激荡!千军辟易!乃无双猛将之兵!”
君玉璃在一旁看得小嘴微张,眼睛发直。
10.青龙偃月刀(演义版):
最后一柄更是重量级!
刀头巨大如门板,冷艳锯的刃口寒光四射,龙吞口的刀镡霸气狰狞,长长的刀柄缠绕龙纹,末端坠着沉重的刀鐏。
周平安试着提了一下,纹丝不动,心想“嗯,我还在虚弱期”,只能悻悻作罢:
“此刀……重八十斤!非神力者不可举!一刀挥出,开山裂石!斩将夺旗,如探囊取物!关圣帝君……咳咳,总之,帅就完了!”
他脸上那点病弱的苍白都被这中二之气冲淡了几分。
沈炼的目光早已被那满架的寒光牢牢吸住,再难移开半分。
他一生见过无数神兵利器,倭刀“夜切”已是他珍藏的极品,但与眼前这些造型各异、杀气冲霄的刀兵相比,竟隐隐显出几分局促!
尤其是那柄苗刀的正大,那柄血刀的妖异,那柄夏刀的堂皇,那柄陌刀的霸道……
无一不令他心旌摇曳。
他忍不住上前,指尖在一柄柄刀锋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迥异的锋芒、重量与其中蕴含的杀伐意念。
“好刀!好刀!”
沈炼连声赞叹,眼中精光爆射:
“周大人麾下匠师,技艺通神!这些兵刃,件件皆非凡品,各具神韵!沈某今日,大开眼界!”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地钉在了那柄狭长柔韧、刃口流动着妖异水波纹、柄尾镶嵌鸽血红玛瑙的血刀(缅刀)之上。
那诡谲的弧度,那内敛的锋芒,那柔中带刚、专走偏锋的气质,与他自身的气息竟隐隐相合!
“此刀……甚合我心!”
沈炼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那血刀的刀柄。
入手冰凉,却仿佛与他的血脉隐隐呼应。
他掂了掂分量,极轻,柔韧的刀身在他手中竟似活物般微微颤动。
“妖刀之名,名副其实!诡秘、致命、一击必杀,正合我意!”
他左手握紧了自己的“夜切”倭刀,右手持着周平安的血刀,眼中战意微升。
“周大人,可否一试锋芒?”
周平安微笑颔首:
“指挥使请便。”
沈炼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右手血刀以一个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斜撩而上,快如鬼魅!
左手“夜切”则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迎向血刀的刀脊!
“叮——!”
一声清脆短促、却异常刺耳的金铁交鸣在小院中炸响!
火星迸溅!
只见血刀那柔韧的刀身在碰撞的瞬间,竟如水波般微微一荡,巧妙地卸去了大半力道。
而沈炼左手的“夜切”倭刀,在与血刀刀锋接触的刹那,那号称倭国顶尖锻造技艺的刀身,竟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
一道刺眼的裂痕,从两刀相交之处,瞬间蔓延至“夜切”整个刀身!
“铮——!”
第二声刺耳的断裂声响起!
在沈炼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那柄珍若性命的“夜切”倭刀,竟被周平安的血刀,硬生生斩断了半截刀尖!
断裂的刀尖带着一抹凄厉的寒光,“当啷”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断口处,光滑如镜!
沈炼握着只剩下半截的“夜切”,感受着断口处传来的冰凉触感,再看向右手那柄毫发无损、甚至刃口寒光更盛的血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失神的震撼!
“好刀!!”
半天憋出这一声赞叹,发自肺腑,带着前所未有的激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凝视着血刀那妖异的刃身,又看了看地上的断刃,缓缓道:
“利器择主。此‘血刀’,沈某厚颜,请周大人割爱!”
周平安看着地上那截断刃,又看看沈炼手中光华流转的血刀,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
“宝刀赠英雄。此刀能得指挥使青眼,是它的造化。指挥使只管拿去便是。”
沈炼郑重地将那柄妖异的血刀收起,对周平安深深一揖:
“沈某,多谢周大人赠刀之情!”
此时,一直在院外探头探脑的李二狗才小心翼翼地溜了进来,对着沈炼和君玉璃躬身道:
“贵客,酒店已安排妥当了,就在前面街口新开的‘清河驿’,干净又敞亮!小的这就带您二位过去歇息?”
“明日若得闲,小的再带您二位好好逛逛俺们清河城!保管您二位看得尽兴!”
沈炼的目光从周平安脸上扫过,又掠过一旁静立如墨莲的墨离,最后落在李二狗那机灵的脸上,点了点头:
“有劳了。”
他带着依旧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断刀一幕、小脸满是兴奋与好奇的君玉璃,跟着李二狗离开了这简陋的后院。
院中只剩下周平安与墨离。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周平安弯腰,捡起地上那半截冰冷的倭刀断刃,指腹摩挲着光滑如镜的断面,感受着那残留的锋锐与寒意。
他望向沈炼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断刃,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自语:
“这沈阎王……有点意思。”
他随手将那截断刃丢给墨离,“让荆烈看看,倭人的锻刀之法,或许还有点可取之处。”
墨离接过断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凉。
她看着周平安在夕阳下厚重且挺直的背影,又想起方才沈炼那双深不见底、却又对刀流露出纯粹热爱的眼睛,薄纱下的唇瓣,无声地抿了抿。
这看似平静的清河之下,因这柄断刀,似乎又搅动起更深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