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一行人随着李二狗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小院里顿时只剩下周平安和墨离。
以及桌上那几包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御药房纸包,还有那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紫檀木盒。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喧嚣落定后的奇异宁静。
还混杂着新鲜药材特有的清苦与那紫檀木盒里透出的、若有似无的千年灵韵。
周平安长长舒了口气,方才挺直的腰背微微松懈下来,苍白的脸上倦意更浓,却依旧带着一丝压不下去的兴奋。
他走到石桌旁,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指尖感受着木质的温润与厚重,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墨离,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阿离,快来看!”
他声音里带着点迫不及待,上辈子他就见过切成薄片的人参,而且还是人工种植的西洋参,泡水喝苦兮兮的。
这一世,老爹给喝过参汤,现在皇帝又送来了老参,心想“老皇帝待我不薄!”
“千年老参啊!这玩意儿,可是活生生的千年道行!你说它会不会成精了?打开盒子会不会‘嗖’一下蹦出来个小老头儿?”
他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明黄锦缎的系带。
锦缎滑落,露出深紫色的檀木盒身。
周平安屏住呼吸,轻轻掀开盒盖——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药香,如同实质般瞬间喷薄而出!
那香气醇厚、清冽,带着大地深处的厚重与岁月沉淀的灵性,霸道地似乎充斥了整个小屋,似乎连院外槐树叶子的气息都被瞬间压了下去。
盒内衬着明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支人参。
这参体形饱满,主根粗壮虬结,形如一个盘坐的婴孩,根须繁茂细长,如同老人的银须,铺满了大半绸缎。
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的紫金色泽,表皮光润如玉,仿佛有宝光在其下隐隐流动。
尤其是那顶端的芦头(根茎),密密麻麻的“碗”(茎痕)层层叠叠,如同记载着千年沧桑的年轮。
“嘶……”
周平安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嘿,这真是千年?不是万年?看着跟个紫金娃娃似的!这得值多少银子?”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在估算价值,确根本没有对比的概念。
墨离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他身侧,面纱不知何时已悄然摘下,露出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却带着一丝无奈和淡淡倦意的容颜。
她瞥了一眼那株灵气逼人的老参,清冷而略显慵懒的声线响起,如同山涧清泉:
“确是千年紫金参,辽东老林深处的灵物。此参药性雄浑霸道,最擅固本培元,吊命续魂。”
“寻常人指甲盖大小一片,便足以元气充盈数日。”
“指甲盖?”
周平安夸张地比划了一下那参的个头:
“那这么大一支,岂不是能让人原地飞升?”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虚虚碰了碰那紫金色的参体,触感温润微凉。
“那……那咱们该怎么吃?切片泡水?还是整个炖汤?炖鸡汤?老鸭汤?一次炖多少?炖多久?吃多了会不会七窍流血?流鼻血算轻的吧?”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充满了现代人对这种“天材地宝”的陌生与敬畏,还有一丝隐藏的“暴殄天物”的跃跃欲试。
墨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周平安试图去揪一根参须的手背上,指尖微凉。
“莫要乱动,损了药性。此等灵物,岂是寻常炖汤之法可用的?”
她顿了顿,看着周平安那满是求知欲和吃货属性的眼神,耐心解释道:
“取其主根约三寸,洗净,不可用铁器切割,需用玉刀或竹刀切片,薄如蝉翼。”
“取山泉水,文火隔水慢炖两个时辰,取其参汤。一次饮半盏,一日不可过一盏。药渣可反复炖煮三次,药力递减。”
“若论药效极致,辅以雪莲、黄精等温和之物同炖更佳。至于你担心的七窍流血……”
她淡淡瞥了周平安一眼:
“若一次吞下半支,神仙来了也未必扛得住。”
周平安听得连连咋舌!
“乖乖,这么金贵?!三寸是多少?得用玉刀?还得隔水炖?跟伺候祖宗似的……”
他眼珠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墨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行!好东西不能独吞!阿离,上次为了救我,你耗费了那么多罡气,还把那个什么白瓷瓶的东西,必定真贵,都给我用了,我看你脸色到现在还白着呢!这参汤,咱俩一人一半!必须喝!”
墨离微微一怔,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耗费本源罡气为他压制“附骨蛇涎”,又以墨家秘传的千年雪蟾寒髓辅以金针渡穴,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元气确实大损,非寻常药物可补。
此事她从未言说,却没想到被他敏锐地看在眼里。
“我无碍。”
她移开目光,声音依旧平静。
“此参乃陛下赐予你固本培元,应对秋闱的……”
“什么无碍!”
周平安打断她,语气难得地带了点霸道,他拿起那沉重的紫檀木盒,不由分说塞到墨离怀里。
“拿着!你比我懂怎么伺候它!我负责找玉刀……呃,没有玉刀,让荆烈赶紧用上好的青玉磨一把!”
“再去找山泉水!你负责切片、炖汤!就这么定了!今晚就炖!”
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
墨离抱着那沉甸甸、散发着磅礴药力的紫檀木盒,感受着怀中灵物的温热与眼前青年执拗关切的目光,心中某处坚硬的外壳仿佛又被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最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小院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忙碌。
周平安像个兴奋的监工,指挥着闻讯赶来的荆烈去找最纯净的山泉水和合适的玉石,最后用了一块质地温润的青玉胚料,临时打磨了一把粗糙但勉强可用的玉刃。
墨离则在小厨房里,挽起袖子,露出两截欺霜赛雪的手腕,神情专注地用那青玉刀,小心翼翼地切削着那千年紫金参。
她动作轻灵精准,每一片都薄得近乎透明,在油灯下泛着紫金色的微光。
周平安就倚在门框上看着,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郁的奇异参香,混合着墨离身上那股清冽如雪的气息,竟让他有些恍惚。
两个时辰的文火慢炖,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药香弥漫了整个小院,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墨离将炖好的参汤小心地滤入两个白瓷小盏中。
汤色呈现出一种纯净的金黄,如同融化的琥珀,没有半分杂质,散发着令人通体舒泰的醇厚香气。
周平安端起自己那半盏,学着墨离的样子,小口啜饮。
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瞬间滑入喉咙,随即化作千丝万缕的暖意,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仿佛干涸龟裂的大地逢遇甘霖,每一个疲惫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那因剧毒和重伤而始终萦绕不去的阴冷虚弱感,竟被这暖流驱散了不少。
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吁了口气:
“哈……好东西!厉害!感觉骨头缝里都暖和了!”
墨离也静静饮着自己那半盏,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如同冰雪初融时透出的一点暖意。
她放下瓷盏,感受着体内久违的暖意缓缓滋养着枯竭的经脉和本源,清冷的眸光也似乎柔和了一瞬。
两人坐在石桌旁,就着昏黄的灯火和弥漫的参香。
周平安的思维又开始天马行空地跳跃:
“阿离,你说下期《清河日报》的头条,咱们就大写特写倭寇的罪行怎么样?把歇马坡茶棚他们想烧玻璃厂的阴谋,还有之前勾结柳家、祸害沿海的恶行,全抖落出来!”
“配上点煽情的……呃,是深刻的评论!让清河百姓,不,让大夏的百姓都知道这群豺狼的嘴脸!”
“这样,下次他们再敢来,就不是我们几个盯着,而是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全民皆兵,让他们无处遁形!”
墨离轻轻颔首,清冷的声音带着认同。
“此计甚好。明辨敌我,凝聚民心,亦能震慑宵小。可令莫青他们详加采编,务必证据确凿,言辞有力。”
“还有!”
周平安眼中闪烁着精光:
“我打算让负责岭南道的海商冼海生,下次出海时,多留意收集海外那些高产的粮食种子!”
“什么一年三熟的水稻、能结大棒子的黄米(玉米)、还有那圆滚滚的土疙瘩(土豆)!”
“听说啊,海外的香料在他们那儿就跟咱们的野草似的,不值钱!让他有多少收多少!胡椒、肉桂、丁香……统统运回来!”
“这玩意儿在咱们这儿可是价比黄金!等咱们自己种出来了,或者垄断了渠道,嘿嘿……”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在招手,苍白的脸上满是奸商般的兴奋。
墨离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家伙,脑子里装的东西,永远比别人多转几个弯。
夜色渐深,参汤的药力在体内缓缓化开,带来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却也驱散了睡意。
周平安回到自己那间同样简陋的书房兼卧房,墨离则住在他对面那间特意收拾出来的小厢房。
躺在床上,周平安翻来覆去,毫无困意。
白天沈炼带来的震撼、千年人参的神奇药力、对未来的种种谋划,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沸腾的粥。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在书桌抽屉里一阵翻找,摸出两个用过的竹筒,又从针线笸箩里扯出一大卷坚韧的蚕丝线。
他像个捣鼓玩具的大孩子,兴冲冲地拿着东西溜到门边,轻轻打开房门。
对面墨离的房门紧闭着,窗纸上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显然她也还未睡。
周平安将一根长长的丝线一头系在自己竹筒底部的小孔上,然后蹑手蹑脚地将另一头系着的竹筒,小心翼翼地顺着门缝塞进了墨离的房间。
他退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拿起自己这边的竹筒,凑到嘴边,压低声音,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对着竹筒口“喂喂喂”了几声。
片刻,丝线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
周平安连忙将竹筒贴在耳朵上。
竹筒里传来墨离那清冷中带着一丝无奈、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薄纱,却又清晰无比。
“……周平安,你又作什么怪?”
成了!
周平安心中大喜,模仿着电影里的腔调,对着竹筒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阿离,阿离!听到请回答!这里是地府热线!我是阎王爷座下金牌勾魂使者,编号9527!请问对面是墨离巨子吗?报告你的位置和状态!over!”
对面沉默了几息,竹筒里才传来墨离毫无波澜的声音:
“……无聊。”
周平安嘿嘿一笑,换了个话题:
“睡不着,给你讲个故事吧?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东土大唐,有个和尚叫唐僧,奉了唐王李世民的旨意,要去西天拜佛求取真经。”
”他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只神通广大的猴子;二徒弟是天蓬元帅下凡的猪八戒,是个贪吃好色的猪头;三徒弟是卷帘大将下凡的沙和尚,是个老实巴交的挑夫……”
他对着竹筒,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西游记》,从孙悟空出世讲到被压五行山,讲到高老庄收八戒,讲到流沙河遇沙僧……
他讲得眉飞色舞,时不时还模仿一下猴子的叫声或者猪八戒的哼哼。
简陋的竹筒电话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絮絮叨叨。
“那女儿国的国王啊,长得是倾国倾城,非要嫁给唐僧当王后……”
周平安讲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了口水,对着竹筒问:
“喂喂,阿离?睡着了吗?还在听吗?”
对面安静了片刻,就在周平安以为墨离真睡着了的时候,竹筒里传来她慵懒、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困意的声音:
“嗯。那猴子……后来如何了?”
声音很轻,透过竹筒和丝线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模糊的亲近感。
周平安精神一振,对着竹筒,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柔,如同在哄睡一般:
“猴子啊,他拔根毫毛,变了个假唐僧留在宫里,真身护着师父继续西行啦……”
“那女王醒来,发现人去楼空,抱着假唐僧哭得梨花带雨,可伤心了……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倦意。
竹筒还贴在耳边,里面似乎传来了对方极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又或许只是丝线在夜风中的微颤。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过小院的青砖地面,也流淌过连接着两扇房门的、那根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纤细蚕丝线。
千年人参的温润药力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游走,带来暖意与安宁。
周平安握着那简陋的竹筒“话筒”,听着对面再无回应的、仿佛沉睡的寂静,自己也靠在床头,眼皮渐渐沉重。
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跳跃了一下,将他和手中竹筒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夜色温柔,参香未散。
丝线无声,连接着咫尺之遥的两个房间,也连接着两个同样疲惫、却在此刻获得短暂安宁的灵魂。
窗外,清河的夜,静谧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