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何等聪慧,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家男人那点小心思。
她知道,老朱的骄傲,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最后一道防线。
今晚,这道防线已经被先生的故事冲击得摇摇欲坠了。
若是不把这个疙瘩解开,怕是能憋出内伤来。
她柔声附和道:“是啊,李先生。刚才那个故事听得人心惶惶的,这中秋佳节,还是说些让人心中敞亮的故事吧。”
“我也好奇,这世上,真有那般不为亲人谋私的圣人吗?若是有,那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故事,想必也一定很精彩。”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给了李去疾台阶,又把朱元璋那点“不服气”包装成了对“英雄”的向往。
就连旁边的朱标,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他倒没有父皇那么多心思,纯粹是好奇宝宝上线。
“大哥,我也想听!能让先生您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定然非同凡响!”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了李去疾身上。
朱樉、朱棡、朱棣三兄弟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他们刚刚才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被一份来自未来的“死刑判决书”砸得头晕眼花,到现在脑子还嗡嗡作响。
此刻,一个新的故事,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来转移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
或许……或许能从这个“不一样”的皇帝故事里,找到一点点……救赎的答案?
李去疾看着这一家子那闪闪发光的眼神,心里那叫一个复杂。
(讲!当然想讲!)
(那两位伟人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荡气回肠,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史诗!)
(可……我能讲吗?)
李去疾脑子里瞬间闪过“人民万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等等等众多名言名句。
他在心里打了个哆嗦。
在一个刚刚建立政权的封建王朝,讲这些?
这不是讲故事,这是递刀子,求着皇帝把自己片成生鱼片啊!
不行!绝对不行!
这题超纲了,打死都不能照实说!
就在李去疾准备再次打哈哈糊弄过去的时候,一个留着寸头短须、一身军装、脸上带着匪气,骑着一匹白马,沿着铁路缓缓独自一人前进的男人形象,猛地从他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张麻子!
对啊!
有了!
那个故事,简直是为此情此景量身定做的!
那个故事,讲的也是“革命”,也是“公平”,也是“唤醒民众”,但它包裹着一层“土匪斗恶霸”的壳啊!
参考那个故事,内核不变,但把所有内容进行魔改,,把所有事情换个包装,讲一个不一样的故事,简直完美!
一念及此,李去疾心中大定。
他脸上那点为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神秘的笑容。
他看着众人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故意摆了摆手,哈哈一笑。
“哎呀,瞧你们说的!都误会了,误会了!”
“什么开国皇帝,什么圣人,哪有那么玄乎!”
李去疾拿起一块月饼,慢悠悠地送进嘴里,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才想到的这个故事啊,主角不是皇帝。”
“他就是个……山大王。”
“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而已。”
“土匪?”
朱元璋眉头一皱,心里那股好胜的火,顿时被浇熄了一半。
搞了半天,不是皇帝?
是个土匪?
一个土匪头子,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有什么值得咱老朱学习的地方?
这不是闹呢吗!
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刚想说点什么,却被李去疾接下来的话,瞬间攫住了心神。
李去疾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月色,看到了另一个烽火连天的世界。
“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啊,很乱。”
“比前元末年的时候,还要乱上三分。”
“北方的胡人南下入侵,东边的倭寇也是大举入侵,烧杀抢掠,朝廷呢,腐朽不堪,皇帝就是个摆设,各地军阀拥兵自重,为了争夺利益互相争斗,乱世已经持续上百年,好好的中原大地,已经成了一锅滚烫的烂粥。”
“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的日子,那不叫过日子,那叫熬。熬得下去,就多喘一口气,熬不下去,就往路边一躺,变成一具枯骨。”
这番描述,瞬间吸引了朱元璋!
太像了!
这不就是他年轻时候经历过的那个世道吗?!
不!
比那个时候还惨!
乱,也要有个章法。
他朱元璋当年,面对的是一个烂到了根子里的元廷。
可再烂,那也是一个“廷”。是一个矗立在那里的,具体而明确的目标。
天下人都知道,要反,就反它。要推翻,就推翻它。
目标是清晰的。
可先生故事里的那个时代……乱世,已经持续了上百年!
那是什么概念?
那意味着,天下已经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了。没有了“朝廷”这个概念。
朱元璋读过史书,五胡乱华,神州陆沉,那是何等的惨烈。
南北朝,你方唱罢我登场,皇帝换得比走马灯还快,又是何等的混乱。
而先生口中的故事,竟是将这两者最黑暗的部分,揉捏在了一起!
既有外敌入侵的外患,又有百年不止的内乱!
那不是乱,那是绝望。
朱元璋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四处流浪看到的景象。
旱灾,蝗灾,瘟疫,兵灾……路边有倒毙的枯骨,有被交换食用的“两脚羊”。
那已经是人间地狱了。
可即便是那样的地狱,人们心中至少还存着一个念想——等朝廷开恩,等新皇登基,等真龙天子出来收拾这烂摊子。
而在先生描述的那个乱了百年的世界里,人们心中还会有“朝廷”吗?还会有“天子”吗?
怕是早就没有了。
那片土地上的人,生下来看到的就是混乱,长大了懂事了就是为了活命而挣扎。
秩序、道德、人伦……这些东西,恐怕早就被碾成了尘土,喂了野狗。
一股寒意,顺着朱元璋的脊梁骨悄然爬上。
他原以为自己是从最深的泥潭里爬出来的,可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比那更恐怖的流沙深渊。
他心里的那点失望,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惊悚的审视。
土匪?
在那样一个没有皇帝、没有王法、只有谁拳头更大更硬的世道里,拉起一支队伍,占山为王的,又岂会是寻常之辈?
朱元璋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
他不再是抱着“比一比谁更牛”的心态,而是真正作为一个开国之君,去审视一个无比棘手的难题。
在那样一片彻底失去希望和秩序的焦土上,一个“山大王”,他想做什么?
他又能……做什么?
朱元璋心里瞬间有了答案。
这样的乱世,必然会催生出两种人。
一种,是吃人的魔鬼。
另一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只听李去疾继续说道:“咱们故事的主角,就在这种世道下出现了。”
“他姓张,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也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因为相传他脸上有点麻子,道上的兄弟都叫他,张麻子。”
“这张麻子,就是个土匪头子,手底下带着一帮兄弟,干的就是没本的买卖。”
李去疾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但是呢,他这个土匪,跟别的土匪,又有点不太一样。”
“他手底下的那帮兄弟,虽然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但他们有一条铁一般的规矩,谁犯了,就得掉脑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朱元璋的瞳孔更是微微一缩。
铁一般的规矩?
他想到了自己的军纪。当年他为了整肃军纪,可是杀了不少人,才勉强让那帮泥腿子出身的兵痞子有所收敛。
一个土匪窝,能有什么铁规?
只听李去疾那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如同惊雷。
“张麻子的第一条规矩,就是——”
“只劫掠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恶霸,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
“秋毫无犯”这四个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进了朱元璋的脑海深处!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隐藏在袖子下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秋毫无犯!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
想他当年,带着一帮饿得眼睛都绿了的弟兄们起事,最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们虽然自称是义军,
但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乱世之中,军队和土匪,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区别!
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杀了多少不听话的刺头,才勉强约束住部队,不让他们对百姓下手?
可即便如此,也总有那么些管不住的败类,偷偷摸摸地干些脏事,坏他义军的名声!
而现在,先生故事里的一个土匪头子,竟然把“秋毫无犯”……当成了第一条铁律?!
这……
这怎么可能?!
朱元璋的眼神,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住了李去疾!
他那颗刚刚沉寂下去的好胜之心,以一种更加猛烈、更加滚烫的姿态,疯狂燃烧起来!
一个土匪……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
一个土匪居然想做这件事?
这可是连咱这个开国皇帝,当年都费尽千辛万苦才做到的事?!
这故事……他更想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