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蜀军大营,中军帐内。
虽远处隐约还能听到曹真大军叫阵的鼓噪声,但帐内的气氛却带着一种大战间隙的沉凝与肃杀。刘封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玄色锦袍,腰束玉带,坐于主位之上。军师庞统则坐在侧位,羽扇轻摇,眯着眼睛,似在养神,又似在盘算着无穷机变。
帐帘被猛地掀开,甲胄铿锵之声响起。丁奉大踏步走入,他一身水汽尚未干透,战袍上还沾染着些许烟熏火燎的痕迹,但精神抖擞,虎目生光。他身后,两名魁梧的亲兵押着一人跟了进来。
“世子,军师!末将复命!曹魏援军主将郭淮,已被生擒在此!”丁奉声如洪钟,带着得胜归来的豪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被押解之人身上。
郭淮此刻颇为狼狈,一身精良的铠甲早已被剥去,只穿着湿透的中衣,头发散乱,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他被反绑双手,绳索深勒入肉,但身板却挺得笔直,头颅微微昂起,脸上虽带着落水后的苍白与疲惫,眼神却如同被困的猛虎,桀骜、愤怒,更带着一丝败军之将的屈辱与决绝。他立在那里,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扫视着帐中的蜀汉众人。
刘封站起身,缓步走下主位,来到郭淮面前。他并未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目光中反而带着几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没有唤亲兵,而是亲自拔出腰间配剑,俯身为郭淮割断腕上绳索。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剑锋贴绳而过,透着几分郑重。郭淮腕间一松,勒痕犹在,他微微活动手腕,眼中戒备未减,反而更添惊疑。
刘封收剑归鞘,抬手示意:“看座。”
一名亲兵搬来胡凳置于郭淮身后。郭淮瞥了一眼,冷哼一声,仍不落座。
刘封不以为意,回到主位坐下,开口道:“郭伯济将军,河北名门,魏王麾下栋梁,孤久闻大名了。今日渭水之畔,将军舟师虽败,然临危不乱,宁死不降,忠勇之气,令人敬佩。”
他这番话,先礼后兵,语气诚恳,并非虚言嘲讽。郭淮在曹魏军中,确以沉稳善谋、忠义果敢着称。
郭淮终于开口,声音因呛水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却斩钉截铁:“既为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多言!郭淮此生,只知有魏,不知有汉中!”他刻意将“汉”字咬得极重,直指刘备“汉中王”政权的合法性。
帐中诸将,如丁奉等人,闻言皆露怒色。刘封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躁动。
“将军此言差矣。”刘封缓缓道,“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天下忠义之士,孰不切齿?我父王乃帝室之胄,兴复汉室,奉诏讨贼,此乃大义所在。将军身负才略,何不弃暗投明,共扶汉室?他日功成,必不失封侯之位,青史亦留美名。岂不胜过为篡逆之臣殉葬?”
这是赤裸裸的劝降了。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郭淮脸上。
郭淮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讥讽:“哈哈哈!刘封!休要巧言令色!魏王待我恩重如山,授以重兵,托以方面!今日兵败,有死而已!岂能效仿吕布之流,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尔等欲使我背主求荣,除非渭水倒流,五丈平移!”
他言辞激烈,目光决绝,显然已存死志。
刘封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他看得出,郭淮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忠义之士,信念坚定,难以用生死、富贵动摇。对于这样的人,用刑逼降,不仅徒劳,反而辱没了己方的气度。
“罢了。”刘封轻轻一叹,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惋惜,“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郭将军忠义可嘉,孤甚为佩服。既不降,孤亦不强求。”
他转向左右:“将郭将军带下去,妥善安置,以礼相待,不可怠慢。”
这番举动,大大出乎郭淮的意料。他本以为即便不立刻处死,也少不了一番折辱,没想到刘封竟如此大度。他深深地看了刘封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任由亲兵将他带了下去,只是离去的背影,依旧挺直。
待郭淮离去,丁奉忍不住道:“世子,此人冥顽不化,留之何用?不如……”
刘封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庞统:“军师以为如何?”
庞统这才放下羽扇,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郭淮,忠义之士也。杀之,不过全其名节,于我军无益,反令魏人同仇敌忾。放之,则如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然,统观此人,非但忠义,更乃智将。其言‘只知有魏,不知有汉中’,嘿嘿,如今之魏,可是邺城之魏乎?”
刘封闻言,心中一动。庞统此言,意指如今曹魏内部,随着曹操老迈,曹丕与诸子之间的继承权争夺暗流汹涌,各地将领难免有所站队。郭淮是太原阳曲人,并非谯沛曹氏、夏侯氏核心圈子,他的忠诚,更多是对曹操个人,还是对未来的曹魏政权?这其中,或许有可供利用的缝隙。
庞统继续道:“世子方才以礼相待,甚善。既不降,亦不强求。待我军攻下陈仓,扫平关中,再放将军归去不迟。”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只是……届时不知其归处,是长安,还是邺城?”
这句话,如同一点寒星,瞬间点亮了刘封脑海中的迷雾!是啊,若关中尽失,郭淮这个败军之将,即便被放回,在曹魏内部将面临何等处境?曹真会如何看他?邺城的曹操、曹丕又会如何看他?他的未来,只怕是一片黯淡。庞统这是在郭淮心中,埋下了一颗对未来不安的种子。
但庞统的谋划,远不止于此。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向陈仓位置。
“郭淮之败,消息尚未传开。曹真主力被牵制于此,陈仓郝昭,此刻必然还在翘首以盼郭淮的援军!”庞统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当立即封锁渭水消息,趁曹军尚未反应,陈仓守军仍蒙在鼓里之际,行李代桃僵之计!”
刘封眼神大亮:“军师之意是?”
“挑选我军中精锐水卒,换上从郭淮部缴获的完整、齐备的衣甲旗帜!打出‘曹’字大旗,更要打起郭淮本人的将旗!”庞统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虚影,直指陈仓,“船队虽经大战,但需做出急行军前往增援、只是偶遇小股敌军骚扰的样子。军容务必要整齐,气势要足!”
“妙!”刘封击节赞叹,“更要让那郝昭亲眼看到,‘郭淮’将军就在军中!将郭淮本人安置在战舰显眼之处,周围布满‘忠心耿耿’的卫士——”他看向丁奉,“这些卫士,便由你麾下最机警、最悍勇的士卒假扮,务必看住郭淮,亦不能让他发出任何警示!”
“末将领命!”丁奉轰然应诺。
“还不够。”庞统补充道,“需找一位机敏过人、精通关中口音的低级军官,假扮是郭淮的‘族侄’。由他负责与城头守军对话,应对盘查。此人至关重要,需胆大心细,随机应变。”
刘封思路清晰,接连下令,“传信黄叙,令其率麾下两千精锐,偃旗息鼓,埋伏于陈仓关外山林之中,一旦关门诈开,立刻抢占关城!再派快马,绕道前往陈仓西侧,将我军计划禀报父王,请父王大军做好准备,一旦关城得手,立刻挥师东进,里应外合!”
一道道命令如同水银泻地,迅速传达下去。五丈原大营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缴获的曹军衣甲旗帜被迅速分发下去,精锐士卒被挑选出来,丁封领受密计,黄叙点齐兵马悄然出营……
渭水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瞄准了那座被称为“天下坚城”的陈仓。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那个被软禁在船舱之中,心思复杂的俘虏——郭淮。庞统那句“不知将军归处,是长安,还是邺城”,如同魔咒,开始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忠义与现实的裂痕,在这一刻,被巧妙地撬开了一丝缝隙。